第三章 御前会议（下）

栗野慎一郎是浑身颤抖地、一条一条地读完《俄日解决悬案条约草案》的。

        第一条，走过场，表个态度，说明俄国有意与日本达成妥协。

        然后，第二条，立刻就上干货了！

        俄国完全把朝鲜（韩国）给了日本！

        仅此一条，日俄便可达成妥协了……

        栗野慎一郎是这样笃定的。

        一直以来，日本对于俄国的唯一要求就是承认日本完全控制朝鲜，除此之外，并不敢奢望从北极熊口中取得更多的肉食。

        即便英国一直在背后表示大哥我挺你，日本仍然不愿与俄国正面冲突。

        妥协一直是元老期望的首选，无奈俄国始终不领情。

        现在俄国终于领情了，来了个结结实实的干货！

        栗野慎一郎内心长舒一口气，接下来的条款不用看，肯定是俄国要求日本承认俄国在满洲的各项权利。

        这都不是事，满韩互换，心中不乱。

        然而，狗粮还在后面呢！

        第三条，俄国要从满洲撤军了！

        太TMD好了！

        如果不是顾及场合，栗野慎一郎肯定会欢呼起来。

        不过，俄国这样让步，肯定要补偿吧？

        栗野慎一郎继续看下去。

        第四条，俄国愿意与日本共同开发满洲工商业，这是好事。

        帝国的财阀们会很高兴的。

        结合第三条第二款，栗野慎一郎看到其中契合了美国提出的机会均等主义，列国对这样的条款应该也是认同的。

        那么接下来……

        如果尼古拉二世在场，一定会大呼一句：“注意，前方高能！”

        没有心理准备的栗野慎一郎，看到第五条，差一点没有摔倒晕过去。

        我的天！

        关东州！旅顺！

        沙皇竟然真的要把旅顺送给日本！

        俄国要把远东第一要塞送给日本！

        俄国要把北中国最大军港送给日本！

        栗野慎一郎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

        当看到第六条时，栗野慎一郎有那么两三秒钟，真的不能呼吸了。

        长春以南中长铁路！

        南满！

        俄国把南满送给了日本！

        俄国要和日本瓜分满洲！

        日本不动刀兵，便可以把半个满洲收入囊中！

        ……

        维特看着栗野慎一郎瞬间石化、不能呼吸的狂喜姿态，面带微笑，静静地等待着。

        ……

        良久之后，栗野慎一郎平静下来，但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

        毕竟，自己像幸运的林董一样，遇到了平时只能在梦里想的好事情。

        冷静下来之后，栗野慎一郎知道，接下来，俄国肯定要一些补偿的。

        但是那已经是无伤大雅的了，兵不血刃，取得朝鲜、关东州、南满，已经让日本人吃撑了，吐出来一些东西，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把目光向下移动。

        第七条，俄国表达了在铁路修筑上“和平共处”的愿望，而且还是给了日本照顾——关东州的铁路可作军事用途。

        第八条，是满洲合作修建铁路的计划，对双方都是利好。

        第九条，俄国终于提出了要求。

        毕竟接连吐出了朝鲜、关东州、南满，以北极熊的高傲，双头鹰的犀利，哪怕是为了面子，也要得到补偿的。

        俄国的要求不多，要千岛群岛。

        对于日本能够得到的利益，千岛群岛是微不足道的。

        日本完全可以接受。

        而之后的第十条，俄国对日本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和尊重，这让栗野慎一郎很是满意，俄国人，准确地说是沙皇——这就更难能可贵——完全没有趾高气扬的姿态。

        第十一条，俄国又提出了一个不大的要求，要求取得朝鲜东北部的咸镜北道。

        咸镜北道，只是朝鲜东北部的一小块领土，而且和俄国毗邻，对日本不重要，而且威胁不大。

        俄国索要朝鲜的咸镜北道，应该是要补偿不冻港旅顺、达里尼特别市的损失，俄国希望得到不冻港清津港等地，为太平洋舰队取得新的基地。

        但是咸镜北道对日本并没有太大价值，反而是朝鲜最偏远的地区。

        慷他人之慨，栗野慎一郎觉得毫无压力。

        接下来，条约草案就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了。

        俄国让出了朝鲜、关东州、南满，而仅仅要求了咸镜北道和千岛群岛两个“小补偿”，除此再也没有其他了。

        “我可能看到了假条约。”

        如果来的人不是俄罗斯帝国财政大臣阁下，如果不是维特一开始就告诉他此为沙皇陛下亲手书写，栗野慎一郎一定会有这样的怀疑。

        ……

        “财政大臣阁下……”栗野慎一郎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日本……完全可以接受……”

        一个外交官是不应该做这种保证的，甚至是严重失职的行为，但是栗野慎一郎确信，日本是一定会接受的。

        在他看来，这是战场上不大可能、谈判桌上根本不可能拿到的东西，而现在连扯皮的工作都省了，人家直接拟好了每一条每一款！

        “请您尽快报告国内，同时要注意保密，您知道的，我国本身就有数不清的官员、商人、将领不认同这种条约，何况还有贵国的盟友，他们也不一定愿意呢！”

        “当然，我一定会尽快，而且保密！”

        维特走后，栗野慎一郎不管现在是深夜了，他亲自坐到发报机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条约草案全文打出，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当东京接到草案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1903年4月3日下午，明治天皇睦仁正式召开御前会议。伊藤博文、井上馨、山县有朋三位明治维新的元老，以及首相桂太郎、藏相曾祢荒助、海相山本权兵卫、外相小村寿太郎等人陆续进入皇宫。

        每个人手上都拿到了一份《俄日解决悬案条约草案》。

        这一次，御前会议上少见的没有了争吵，因为大家共同的感受就是“被糖淹没，不知所措”。

        沉默了一会儿，桂太郎先开口了：“陛下，诸君，俄国皇帝草拟的条约草案，对我国是非常有利的，俄罗斯已经展现了诚意，在远东退让了，我国完全掌控了韩半岛和南满，我国的势力由此甚至可以扩大到整个中国北方。”

        桂太郎没有发表意见，因为意见根本不需要发表，大家都知道条约好。他只是陈述了条约好在哪里。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只有外务省次官林董不解地问：“俄国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场面又有些安静，这句话实在是煞风景，但是想要回答的人，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伊藤博文开口道：“有三种可能，或者说三种因素兼而有之，或者是俄国自身感到困难，无力同时对抗我国与支持我国的英国，因此与我国妥协，或者盟友法国希望其将力量集中于欧洲，对其施加压力，或者俄国想要换一个方向，把矛头指向奥斯曼、波斯、阿富汗乃至威胁印度。

        但是这与我国关系不大。”

        如果尼古拉二世听到伊藤博文的话，一定会拍案叫好。

        虽然伊藤博文判定的细节有些出入，但是大体全对了。

        尼古拉就是认为俄国实力不足、应该集中力量于欧洲、把进攻方向指向中东欧、巴尔干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就是这三个理由。

        当然，伊藤博文自己其实也还有点困惑，俄国要与日本妥协，满韩互换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便宜甩给日本？

        这个理由他猜不到，但也正常，如果猜到那就怪了。

        理由就是和谐社会。

        不过不管怎样，伊藤博文对于这种情况，是很高兴的，在他看来日俄除非必战则当战，否则就以妥协为上策。

        而且俄国如此好的条件，也方便了妥协的达成。

        如果只是满韩互换，伊藤博文虽然能保证妥协的达成，但是国内那些“志士”们肯定还要闹腾起来。

        现在俄国抛出关东州和南满，妥协就可以立即达成了，那些“志士”们如果不愿意，那看看他们是觉得自己一天可以打下旅顺，还是一个月可以打下长春。

        “是的，”林董恍然道，“虽然我国与英国有同盟条约，但是只涉及中国和韩国的范围之内，其他的，我们无需过问。”

        海相山本权兵卫表示：“经此交换，我国得到旅顺，海军便可更有力地捍卫我国安全，制霸东亚海洋了。”至于千岛群岛和咸镜北道那些地方，早被他忽略了，那旮旯算什么呢？

        虽然海军不能再战疆场，但是战列舰都是极为宝贵的，一想到要和俄国的太平洋舰队，乃至欧洲的增援舰队死磕，山本权兵卫就满头是汗了，压力山大啊。

        现在的情况自然再好不过了，海军力量丝毫未损，还得到了旅顺港。

        陆相寺内正毅有些郁闷，这样一来，陆军不就无用武之地了吗？

        日本陆军现在也只有12个师，如今不打仗了，作为岛国，而且为了实现称霸东亚海洋乃至太平洋的目标，海军还是能继续扩张的，陆军可怎么办？

        但是他不敢明说，而且也不可能主张战争，他也不敢说，陆军能打到北满啊。

        不过态度还是要表：“虽然俄国让步，但即便无此事，陆军健儿英勇奋战，也能保证国家应有之利益。”

        “陆军能打到长春吗？”山本权兵卫反问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寺内正毅当即语塞，长春啊，陆军想打下可是千难万难，真打起来，连奉天可能都够不着呢。

        如果让寺内正毅说真心话，他会讲，陆军是肯定打不下长春的！

        很诚实，历史上运气逆天的日本，也顶多打到奉天以北，连四平都没打下。

        “好了，不要说了。”伊藤博文出面压制，怎么老这样？幸好今天大家的态度都是一致的，态度一致都能明枪暗箭的，要是观点对立还不鸡飞蛋打？

        小村寿太郎插言道：“应该从速谈判签约，正式签约之前，应该保密，无论是让英国知道，还是让俄国的主战派知道，或者我国民间知道，都不是好事。”

        至于中国和朝鲜怎么想，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是的，我看，就委任栗野慎一郎为代表吧，这次也有他的功劳，还有，就让林董去韩国，让韩皇同意割让咸镜北道。”

        大家很快形成了决议，就委任栗野慎一郎为全权代表，与俄国谈判，尽快正式签约。

        “和为贵，此乃国家之幸，苍生之幸，朕之幸也。”

        明治天皇最后说道。

        当天日落时分的晚霞异常的鲜红。离开了议事厅的睦仁沐浴在晚霞之下回到寝宫。

        在世界上，“明治”这个年号，成为了日本和东方奋发图强融入文明世界的代名词，日本在他的统治下走向了强盛。

        但是现在，明治天皇真的已经老了，糖尿病使其显得神形萎顿，数年后将发展为尿毒症。仅仅52岁，他的双肩已经早早地显出几分伛偻，天皇御像上一身戎装、目光炯炯、雄姿英发的形象早已从他身上褪去。

        但是，他还是睦仁，他还是天皇，他还是明治，他也必须继续扮演好这个角色，为了他的国家。

        当晚，宫内省的记录人员记下了睦仁和他历来宠爱的典侍柳原爱子之间的谈话。

        “终于可以和俄罗斯达成和平了……如果战争爆发却又失败了……实在无法可想……”

        当天晚上，栗野慎一郎就接到了委任电报。

        时间是1903年4月3日，圣彼得堡时间下午5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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