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乐与师徒共

“她来了七日，你便有七日没好好练功。”

        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中气十足，听来便觉得十分安全可靠。两人双双回头去看来人。

        那男孩看上去比程亦大不了几岁，也是一袭黑衣，但因为身材比程亦更健壮挺拔些，同样的衣服在他身上更能体现出肌肉的线条。

        头发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地梳好，没有一丝凌乱，面部棱角分明，眉眼间尽是英气和正义感，嘴唇略薄了些，透露出些许冷淡感和刻薄，但鼻翼恰到好处的肉感又能刚好中和掉这种疏远感，略微透露出的憨厚与忠实气息让人忍不住去信任。

        “哎呀，师兄，小师妹初来王府，处处都不熟悉，我这不是得多陪陪她嘛，当年我刚来的时候是你带领我，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可以学着做个好师兄了嘛。”

        程亦像只小狗一样跑过去跳挂在邹子恒的身上，邹子恒无奈地别过脸去，浓密的眉毛扭在一起，以此来强烈表达他的不情愿。

        他一只手托着突如其来压在身上的重量，另一只手轻轻揉乱程亦的头发并往外推，沉声道，

        “你这幅样子让师父看到，又该说你不成体统了。”

        程亦委屈巴巴地再从他身上跳下来，拨弄几下自己的头发。

        “先别急着论师兄师妹，那天师父只是为了救她随口扯出个谎，自打她回府，凡是问到有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便一概闭口不谈，如今连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未可知，最终是去是留还是由师父定夺吧。”

        邹子恒表面上是在埋怨程亦逾矩，但字句里藏着的都是对那个女孩的责怪。

        女孩聪慧，听出了邹子恒对自己的敌意和不满，也感受到周围逐渐凝固的尴尬气氛。

        她不想让程亦为难，于是就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后便走开了。

        面对这位无条件给予自己信任并为了自己撒谎的救命恩人，她何尝不想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向顾琰，向全府上下介绍自己，可是她连普通平凡的家庭都没有，她张口又该说些什么呢？

        要强心极强的她说不出口自己的经历，她该怎么说自己本应美好的家被染上赌瘾的父亲毁掉，她该怎么说自己被卖到青楼后奋力逃出虎口，她该怎么说自己每夜都心惊胆战害怕未知的明天，她不想说，所以只有无尽的沉默。

        只是这样下去并不是长久之计，她很喜欢程亦，对邹子恒也讨厌不起来，但是她不属于这里，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比流落街头好到哪里去。

        是该道别了。

        女孩这样想着，凭着程亦带自己走过的记忆，往顾琰的书房摸索过去。

        （书房）

        “我府里可是都传遍了，说端翎王难得风流，藏了个倾国倾城的小徒弟，这事儿你可得妥善处理啊。”

        说话的男子身着一袭暗水绿方格兽纹锦青衣衫，双腿随意地盘坐于席上，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习武之人方有的硬朗之气，但举手投足叫透露出的良好教养又压制住了习武之人惯有的莽夫之感，这两种气质放在他身上多了些倜傥风流的意味。

        他单手端起面前的云霜玉瓷杯，低头吹了吹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轻呷两口，眼神却饶有兴味地瞥向一旁的顾琰。

        顾琰手里转着那对云霜玉瓷杯的另外一支，氤氲的茶香萦绕在翘挺的鼻尖上，他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戏谑和打趣，轻轻晃了晃脑袋，薄唇微启道，

        “这茶可是今年雨后的第一茬峨蕊，加之用去年初雪时收集的雪水浸泡，在别处可尝不到此滋味，你仔细着点品，别烫到嘴。”

        卫景南感受到语气里的阴冷意味，便干笑两声，正了正衣襟，

        “你让我去查清楚她的身世，我写好以后让人把帛书送你府上了，你看过了？”

        “嗯。”顾琰淡淡道。

        “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本来家境还算殷实，怎奈其父染上赌瘾，如今母亲病死塌上，父亲也用命去还了债，家中也无兄弟姐妹与其作伴，远近的亲戚听闻她父亲如此早就断了联系了，这世上真真是只剩她一人孤零零一个了。”

        卫景南叹了叹气，语气里有不加修饰的惋惜和同情。

        书房正对着的是一片园子，四季都由顾琰亲自打理，根据节气的不同，时时都有不同的韵味，可见到雨打芭蕉、霜落秋菊、傲梅凌雪等别致景色，更别提夏日百花盛开时的娇艳美景了。

        此时正是初春，天气转暖，园子里的樱花开的正好，方是绯里透粉，粉里藏白的绝妙颜色。书房的大门敞开着，方便席上的两人能刚好看到园子里的景致。

        顾琰放下玉瓷杯，从身侧抽出一卷书来，换了个姿势，一手支在膝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握住竹制的卷轴，低眼即可阅书，抬眉便可赏樱。

        视线里突然闯入一个女孩，她迈着些许迷茫的步伐走进园子里，几片不听话的花瓣乘风落在她发间。

        女孩四下里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似的，在与顾琰四目相对那一瞬，就好像找到了心爱的玩物，嘴角和眉眼间自然地挂上了笑意，本就精致的脸因为这一丝笑意显得生动了起来。

        “这就是你那个小徒弟吗？我府上的人传的可一点不夸张，当真能担得起倾国倾城这一说法啊。”

        卫景南的话把愣神的顾琰拽了回来，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稍微端正了下坐姿。

        女孩在门口拂了拂衣摆，确认完自己的姿态以后款款走了进来，不太标准地行了一个跪拜礼。顾琰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那几片花瓣还挂在发间她没注意，嘴角没察觉地扬起了一点弧度。

        女孩本来是想来正式感谢顾琰的恩情以及这几日的关照，然后就拜别回到她本来的生活，但是刚见到他坐于席上，一副不染风尘的样子，又不知道这样处理会不会让世人觉得，堂堂端翎王经为了一个小乞丐扯谎太过儿戏，有损他的名声。

        一时间想不清楚，只能傻傻地跪在那里。

        “你这样在别人看来是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在罚跪你呢。”

        卫景南看她可怜兮兮、惹人怜爱的模样不禁开口道。

        女孩微微扭动了下身体，但仍是没有起身。

        视线从顾琰转到说话的男子身上，是陌生的面孔，没在府上见过他。

        “这位是当朝最年轻的卫将军，卫景南，自靖州鏖战后一举成名，战功赫赫，世称小常胜将军。前几日粟州平反大获全胜，也正是这位的功劳。卫将军怜香惜玉，你也别跪在那里了。”顾琰道。

        “哈哈哈，我不过是他的密友罢了。我们两家世交，从小便在一处玩耍，只不过正巧你来这几日碰巧我去平反，所以没有见过。”

        卫景南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意。

        听罢，女孩缓缓起身，手指绞着衣角，仍是不开口说话。

        顾琰也大概猜到了她的来意，便先一步开口戳出话题。

        “你是觉得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府中于情于理不合适？”顾琰一针见血。

        这七日他身上有要事脱不开身，一直没有见她和她说上几句话，但她的一举一动他每日都安排了人来汇报，小至三餐吃了什么，大至和程亦去了何处游玩聊了什么。

        但不论如何把人家糊里糊涂地留在这里，她心里难免惴惴不安这些天，这么小的年纪就在这社会里摸爬滚打了三年，难免学会了如履薄冰、揣测人心。这件事是他考虑欠妥了。

        顾琰暗自思忖着。

        女孩听到顾琰直白的问话，没有铺垫和拐弯抹角，反而定下心来，松开指间的衣角，点了点头。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从今以后，你从师姓顾，单名一个舜，就叫你顾舜如何？”

        顾琰眼神游离在手中的书卷上，语气淡然地仿佛就在朗读书卷里的几句诗，然后随意地摘取一个字赐名一般。

        但卫景南脸上露出些许讶异之色，看向顾琰。他记得幼时他们两个背诗背到这几句时，便争论过何等女子能称得上是舜华舜英之貌。

        卫景南说他喜欢的女子一定要是世间绝色的美人儿，哪怕脾气略暴躁些，通晓的道理略少些也无妨，而顾琰却坚称美好的女子一定不止有惊鸿之貌，一定要有品行内涵的支撑才算完美，不然只不过是一身空架子而已。

        女孩茫然地抬起头，显然不明白顾琰的意思。

        卫景南看着她的脸，好像明白了当年顾琰所说之话，眼前这女孩未经雕琢，虽在社会里见过许多人情冷暖，但脸上并没展现出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

        皮相给她带来的美貌徒有惊艳之感，要是再想从中看到些深层的东西，便再不能了。

        顾琰放下书卷，起身向女孩走去，蹲在她的面前，轻抬手指将她发间的花瓣捻去。

        “我知道你曾经的遭遇，也知道你不愿再提及，我不会问你，那么同样你也不要问我为什么要信任你并帮你，过去的事情就暂且忘掉，之前十年里落下的东西我以后会一点一点补偿给你，只是收徒的谎已经扯出去了，还是要麻烦你帮我保住端翎王的名声，做我的的关门弟子，不知你可否愿意。”

        女孩本是做些最坏打算来的，没想到眼前的男子竟肯放下姿态，用为他好的理由，做对她好的事情。

        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感动。眼眶也逐渐湿润了起来，一句谢谢哽在喉头，微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顾琰笑了起来，难得的明媚的笑容，和之前的微笑不一样，这次在他的脸上，终于看到了属于一个少年的笑容。

        他拍了拍女孩的脑袋，“平时见你和程亦聊的不亦乐乎，怎么到我这倒成了个小哑巴了。”

        顾舜抹抹眼角，起身再次伏拜下去，“顾舜，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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