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灼病1

今上亲笔题县主名定襄，而在二月钧谕中追赠襄王为皇太子，亦令枢密院、中书、门下省的股肱判断不清。帝后婚逾五载，而崔寿衡并无诞育子嗣。立嫡为先，若持久无嗣，不免使得嫔御僭越，山陵崩后则无所依傍。贞献孕足八月，于坤宁谒晨昏礼数早蠲免。今上却依照时辰点卯探访，竟无一日例外。该日阎津（祖母）正拿市集的拨浪鼓交与她赏瞧，“家中过闻有妊喜讯，你嫂嫂定要我将这个送来。”她复撂下，听顾氏只是恹恹，“亏得阿嬷知我。”阎津亦和缓笑道：“祖母老啦，哪里想及诸般得失？你在书麟阁谨小慎微，家中本不该给你添烦弄扰。”

        晚膳前，阁边供奉官禀报说今上到，贞献亦颔首致意，臊眉耷眼地问高缘：“你一向音讯灵通，近日御前可有添人手？”高缘拱手，却刻意将话说得很圆融，“官家最是惦记娘子。圣人前要补填一位县君，为官家所驳。说将至宣仁太后忌辰，欲素服斋戒。”贞献莞尔哂道：“圣人是真贤德，每日都遣薛才人送金珍玉馔。”声先夺人，他负手踱入内，“这平素最宽怀的顾淑仪亦小家子气，可是真要西边日升！”她微欠身施礼，今上按她肩头，“都快临月的身孕了，我瞧着都担惊受怕。”寒蝉撤换下茶水，为他端上香饮，“妾风闻圣人给您添了位御侍，朝起昏眠俱在侧奉罢？可就在随列？”今上反倒怔愣，睹向张弘典，他则作揖如实禀明：“回禀淑仪，实是寻常内人，因官家嘱咐在先，臣便支应她去清扫庭院，并不容她近前。”贞献斟了碗滚水，原是要晾凉冲泡饮子，“她姓甚名谁？从前便在禁中？”张弘典依旧沉稳而庄重，略略呵腰道：“系寿春郡王妻携入禁中。姓金，单名璨。”

        哐当一声，滚水的建盏子立时三刻倾倒，溅出的水沫在她手背烫出红痕，张弘典随即将掏绢子来擦拭，今上则去察看她的伤势，“贞献！这是怎地了？”竟渊源颇深，如今真相澄明，诸多症结均开解，今上遣人去烫伤膏，亲手替她敷着，“仅御侍罢了，我只当做一个内人。亦值当你动怒？”虽因他碰触而引诱起嘶嘶的吃痛和间或的颤抖，莞尔她开颜而悦道：“旁人倒就罢了。只这金璨妾是不容的。”他才替她敷好，又缠了白练，便摆手令张弘典，“随意寻一差错，赉三百钱，遣出宫去罢。”张弘典静默领命，兀自摒退若干人等，点廊前灯火，均守候到阁外去。“官家不问缘由？”

        今上仍目不转睛地睇视她的柔荑，“不管为甚，你都切实地害了伤痛。”贞献感慨万千，靠入他怀里，他不禁失笑，环臂来接纳她，“并非妾无理取闹，只金氏乃贱籍放良，从前于酒库以歌喉谋生。”他骇然失色，揽她的胳膊也僵直住了，“盖不因其他，名娼皆深藏邃阁，妾久居深闺，焉能擅见？妾闺中有一密交陈氏，她夫郎迎婚时雇请歌妓庆贺，正逢她倒朝车行捧镜，绡幔正巧掉落，故此得见真容。而陈家阿姊正遣以画师丹青，画师见悦，故绘入卷中。我与阿姊事后调笑，正将金氏名讳道出。”他却沉然询问：“天下共名讳者多，金璨二字固平常。你便笃定是你识得的贱籍女子？”贞献掩唇一笑，“妾只觉有趣罢了。盖因事发突然，妾才不慎跌盏。良贱何足分辨？既已凭得郡王妻举荐入禁中，自不能往日留痕、落人话柄。”

        见人影摇晃，张弘典终于禀说：“叨扰官家、娘子，臣有要紧事宜。”贞献正座，得允他便入内，“沈氏内眷挞登闻鼓，言称要状告沈氏宗妻顾氏。鼓院值守方呈奏来报，毕竟事涉在任官署，他未敢擅下决断。”贞献讶异，“状告贞元？贞元不逾节度，素来恪守规矩方圆，沈氏内闱事宜，如何使得鼓院了？”张弘典谨慎道：“实是内妇唐氏哭嚎不休，说女君要立刻杀人害命。”清官难断家务事，今上亦扶额道：“自谊礼入御史台，亦是事端不休。真是无一日消停！”贞献忙替他揉穴，示意张弘典先下去，盥手与他抹薄荷脑油，“官家切莫忧虑过甚。”今上轻靠在她肩旁，“自谊礼回京都便彻底变了。自入御史台弹劾的劄子就从未停过。风议官署养妓，弹劾值署收受钱庄、铺面，昨日奏疏请我罢免邹相，那是他的书塾恩师，实在匪夷所思。”贞献扶腰而坐，“他是谏官，这么做亦无可厚非。”他执她手，似在求她答疑解惑，“贞献，你说谊礼究竟怎么了？原本渊清玉絜，霁月在怀，如今遍身戾气……”她整了整袖旁褶皱，“连官家竟也不知，妾何以清楚？”他搀她起身，“你不必理会这些，翌日我自有处置。”

        今上先于大庆殿视朝，后便去察办经由。唐娘子哭得昏天黑地，却尤神志清醒，“奴人微言轻，原与飘萍无二。有幸得郎主子嗣，只满心全意地巴望他平安降世。而女君……她嫉恶奴，七月妊娠灌下一碗藏红花汤药，致使奴婢痛失骨肉！”今上掩饰厌倦，“既她谋夺沈氏子嗣，你可禀明主家定夺？”唐娘子擦干了泪滴，“女君素得郎主眷爱，郎主并未听信奴婢。奴禀告数次，郎主以奴婢疯癫成性，将奴关押在柴房之中，特不予吃食。便是盼奴饿死、渴死，好全了他的念想罢了！”今上蹙眉，深觉异常，“念想？”唐娘子仰面朝天，泫然若泣，“奴娘家姓唐，本名为庭匀。而郎主为我更名，特地称谓我为阿羡。”宽广袖笼下横拳攥起，“阿献？”唐娘子莞尔哂道：“确凿无疑。郎主求而未得，终天有憾。盖因神女无心，我家境败落，爹爹无堪养活三个弟妹，便为赉钱将我转赠郎主。他原先怜悯，我亦情真意切，然全是云庐化梦，荒谬至极！因顾盼神采中的一分相像，他不惜背负毁谤。而后取讳阿羡，既共名于嘉妇，又抵欣羡不禁之意。”她侧过身躯，在晌午的光影下露出光洁的侧颊，“您可熟悉？”

        他怎会不熟稔？或凝眸不语，或顾盼生辉，或围炉夜话，或窗前剪烛，是令他魂牵梦绕、见而瞩目的容貌。沈惟恭服罪于丹陛之下，却无比镇定泰然。他入内目不斜视，沉然拜倒，“圣躬万安。”他案头有铜虎钮镇尺，蹲虎一头，栩栩如生。今上愠怒不止，当即执而向他砸去，“混账！”他紧咬牙关强捱，却仍辞令稳重，“官家容禀，臣内闱不修，致使圣躬遭累，实在惶恐不安。臣内妇唐氏确系妻顾氏所戕害，然而臣恐惧论罚，是以到御前分辩。”

        不等今上申饬，他便重新拜手道：“臣妻以眷要挟，宣称姊顾氏擅于奉迎，若臣处置，她必谮于官家而杀臣，臣进退无度，请官家圣断。”贞元不顾黄门阻拦，兀自来告道：“官家明鉴。妾断无戕杀官人子嗣、更未联讯阿姊。妾与姊非一母胞亲，不甚亲密。且阿姊德行官家一向清楚，纵妾哭而告禀，所谓公道可是谮杀官署？官家英明，女谒纵有劝告，安能随意听信？夫家此举不仅不敬淑仪，更将官家置于何地？昏聩帝王以四海为戏，烽火而笑之。官家治宫严谨，嫔御瞻仰膜拜，岂敢擅下妄言？”

        沈惟恭则好整以暇，仿若无事取笑：“娘子莫急。兼听则明，臣有实证。”他自袖掏一封信笺，“是淑仪手书。字句皆指向袒护家妹，还意欲暗杀唐氏。”贞元冷笑道：“谈甚实证？官家不知，沈学士之前慕阿姊日久，曾在筵酒席间命女使盗取阿姊书法，若临摹数日，有七八分像亦是常事了。”今上翻看一晌，哂道：“淑仪早弃行体，已改用簪花小楷了。”

        沈惟恭四平八稳，旋即拱手道：“私传书信岂用寻常笔体？利名缰锁，即便单为顾氏门第冒险，岂不为也？”贞元斥道：“全是无稽之谈！沈学士居心叵测，仅凭一信表就妄图离间阿姊与官家。此等诛心辞令，倘或人物俱全佐证尚且荒谬，遑论你得而未就从而生恨？沈氏，你觊觎官家嫔御，痴缠不成，便想毁去，你好狠毒的心肠！”尚未定论，值守高班好似跑断了腿，扑跪在御座之前，“不好了！书麟阁……顾淑仪早产，特请官家去主持。”

        书麟混乱不堪，忙于端送沸水的内人、惶急报讯的黄门，只依靠阎津来勉强支撑。她于屏风阻隔间后坐，今上未曾失礼，作揖后尚且维持清醒，“阿献此刻如何？怎忽而早产？”阎津叹息一声，“内侍禀报说官家因风眩昏厥于福宁殿，她着紧去侍疾。陈御医说是情激而引致早产。”今上不豫，“书麟净养了些蠢才！内侍可鞫下了？定要严刑审问。”

        阎津却摇首，“献儿关心则乱，未曾顾忌真伪。脸生的内侍无数，在禁中是大海捞针啊。”内房有压抑的痛呼响起，阎津侧首道：“这时刻怕还在产前，官家且去安慰一阵。若她见您安康，亦会竭力生产。”话尚不毕他便疾步俯在她榻前，“迢迢。”她头发昏，眼前光影散乱，“是谁？是官家么？”他蹲身来握她的柔荑，“内侍悖言，我并未有恙。事关你与皇嗣，我定会追查到底。”她咬唇忍耐痛楚，“官家万要以他为先。”他擦去她脖颈间的汗水，“葡萄很酸，我一贯不喜。待你产毕，我亲自替你剥几颗。”

        未久，崔寿衡亦赶至书麟，见今上满面愠怒，暂且只能施礼道：“官家万安。”今上顾首，反而嗤笑道：“子童姗姗来迟啊，是才听得音讯？未免闭塞了些。”崔寿衡遂照实答道：“今晨各司持账，均由妾评断。女史良莠事涉禁中安宁，妾因此耽搁了。”今上随即申饬道：“你既很将执事人等放在心上，又怎地会横生枝节、不知擎哪处闯出一个狂言悖辞的内侍来诱发淑仪早产？评断女史考绩、明察账目清污，圣人当真是忙得很啊！后嗣绵延、贞献安危与考绩孰轻孰重？”崔寿衡只得拜倒，“淑仪早产既属意外，妾自该甄查清楚，还请官家匀妾时日，并不急在一时。”今上却讥诮道：“感同身受，其实颠倒。只身受才感同。妊娠、生产、冲撞，哪一成你都未曾亲历，却大言不惭要时日？朕屡次命你整治掖庭，严明赏罚，子童全当耳旁风了罢！”

        崔寿衡亦恼羞成怒，诸多高班内人前偏生要下人脸面，“一桩一件自有根由。妾无妊娠官家亦要质疑？官家您该当最了然于胸！”今上掀翻手旁建盏，遂将一碗茶汤溅在她身，“中宫尊荣、国母威望，不是靠朕恩赐而来。你受先帝指婚，朕无以违拗。倘若你德不配位，朕却可废黜你。”

        崔寿衡惘然笑道：“废黜？妾替官家操持后宫庶务无一日安歇，如今竟因内侍莽撞官家便恼火，动辄将中宫废除？倘或此刻在产房生死未卜者并非顾淑仪，您亦会起雷霆之怒，甚至出口驳斥提及废黜吗？”今上凝眸睨她，眉目间是藏不住的厌烦，“你是在指摘朕？”崔寿衡则哀然道：“禀诉实情而已。官家素以禁中嫔御微不足道，平日视若无睹。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恩宠宜平不宜盛，如今水满而溢，妾会勘明。”今上怒极，“你意指朕的恩宠损伤了淑仪？人心龌龊，朕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你既同朕讲这番话，想亦十分赞同？朕看淑仪逢险一事你很有嫌疑，来人！速将圣人鞫押，封禁坤宁，无诏不得出。”崔寿衡拂袖而起，“随口哀怨官家亦警惕至此，当真是疼她如骨中血。妾自守清贞，甘愿受官家任意核查。”

        申时三刻终有儿啼，今上亦不顾报喜便绕去探她，稳婆正收拾被褥，撤换血污的衣裙与铺单。“贞献。”她以手擦眸，“瑜儿来啦。”他抚她的脸庞，不甚疼惜，“偏劳你了。”她莞尔苦笑道：“妾在阎王门前走一遭，倒就换得您一句偏劳？”他替她展平褥子，“那怎么是好？我甚盼来替代你承受生死之事，只恨无法妊娠……”她摩挲他的手掌，感叹道：“官家平安就好，这便是莫大的恩赐了。”他握实她的柔荑，“你素来慧黠，我身一向康健无虞，怎会忽发风眩昏厥？”她拊心，似乎彻骨的疼痛复袭，“一瞬判断，并不出于智，而发于心。我担忧官家，即便是诓骗我亦要亲见才能歇心。”他抚她额头，“歇着罢。再有杂事我替你照管。我在书麟，你总该安歇了罢？”她笑逐颜开，“果真如此，就烦劳官家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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