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意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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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月时节,随着参知政事蒙冤一事的澄清,禁中也逐渐恢复从前。早在朔日今上提前奉迎贞献祖母入禁中,特逾位次来支应陪产诸事。因祖父有配享太庙殊誉,祖母亦是数一数二的诰命夫人,且不用她多担虑。还携她阿嫂的幺女舜午前来,今年有六岁,活泼机警。贞献喜笑颜开,命内人去撤换靠背椅子,加鹅绒的软垫子,“我这儿才得了顾渚紫笋,阿嬷也是偏爱的。亏得阿嬷赶巧,昨日恩赐下来,倒是您先尝鲜!”祖母耳聪目明,点在她额间,“鬼机灵,就你嘴甜!我却罢了,只你阿嫂一心想着你疼女孩儿家,还不忘送阿午给你瞧瞧!”
舜午不怯生人,旋即沉稳地向她施礼,“姑母淑安。”簪缨家里多是预先驯服,对于礼数要求苛刻,她六七岁也果真是熟读女四书,另读些典籍罢了。“我走时尤是小娃娃,转眼竟这么大了。亏得阿嬷带来我瞧,若再迟我可要不认得了!”祖母莞尔笑道:“我见你神清气爽,想官家不曾薄待了你,只这禁中何等尊严地方,你且要谨言慎行。”贞献答应一声,又试探问起:“爹爹近日如何?日前闹得凶险,我虽笃定爹爹清廉,但毕竟是走了一趟诏狱的人。”提起这个,顾家祖母忍俊不禁,一壁尝饮子一壁取笑道:“他老大的人,因前两日闷热干燥,他便学小孩儿家贪冷浆,说是遍身汗流,心中焦渴,不得不吃一碗。承凉而睡,是爽快了,可惜犯了痢症,这几日告病安养。”贞献不堪妄议长辈,故而哂道:“他们这顶天立地的男儿身大抵是火铸的罢!一个两个都贪这口寒凉,疼死才好呢!”
话间等不及高缘手脚麻利,今上闲庭信步逛到她身前,“我还道你打哪儿躲清静?原是在祖母前毁谤抹黑啊。”她作势要撑案全他一个礼,却不料他抢先摆手,“我是后辈,断然不能受您的礼。既是私下的家常,便不必参拜叉手的繁文冗节。”她摇着绢纱的纨扇,“寒蝉,去取荔枝膏水来。再拿两碟梅子姜、金丝党梅来。阿嬷,如今东角楼街巷还是喧闹非常?我儿时逛见门面广阔,森然一片的,险些给唬住了,以为是三堂会审的衙门呢!”祖母瞥向今上,见他满面的纵容,即使这些辞令并非关怀奉承他。然而厚待体恤,却不容轻忽怠慢,“既官家来探淑仪,老身便先告辞了。”贞献呢,并未察觉祖母的警戒与提示,既遣人去送祖母,又比手指向舜午,“官家瞧,这是阿兄的幺女!”
都说童言无忌,她愣了刹那,却仍记挂请安问好,“姑父万安。”两家会面,若类比寻常,他好歹要豫备一些见面礼,譬如长命锁、领抹、头面冠子一概的。此刻却囊中羞涩,连送孩子的压岁钱都拿不出。贞献凝了他半晌,见他并不答复,亦无反应,只好替舜午圆场道:“官家?怎地发怔呢?您不是说喜见女儿?”他匆忙回神,蹲下身来抚舜午的丫髻,“不错,我正是钟爱女儿。”并把随身佩的碧玺珠串给了她,“怎不提早与我说?我好一早命人置办插梳珠翠,不至今日狼狈。”
她替舜午扶正海棠的对簪,“阿午入宫并非为求官家赏赐。妾亦才刚知晓。”今上周密而详细地考虑过,尤是蹲身逗着她,“云月冠如何?坠着北珠,还有簪饵,我命尚制局去打造。”舜午觑向贞献,见她并不作声,并朗朗一笑道:“多谢姑父!玉林苑开了,阿娘带我去置办过珍玉、奇玩,傅母亦说无功不受禄,冠子就不必啦!”今上不禁大悦,拊掌称赞道:“顾氏教女果真不同凡响!义则,清河郡王今岁供奉了玉鹘兔带、玉璧环、玉枝梗瓜杯,便都赐予县主。”贞献震惊,赏赐玉器业已十分优待,怎使得册郡王之子嗣的县封,才要出言劝阻却见他抬掌道:“不必说了。朕意已决,不日前也曾赐圣人姊妹为县主。并不是头一份,更非独一份。想顾、崔两家广出后妃,与天家血肉联系,区区虚名,淑仪亦要推托?”他端出了官称,便是有意压她,谁会驳斥天子口谕?故而贞献深一矮膝,恭敬地拜手施礼,“妾谨代兄嫂叩谢圣恩。”舜午撤后一步,也要循她叩拜,只被今上拦住了,“义则,多遣几个稳重的女史来服侍县主,万不要有一份闪失。”
待她被内人领去歇息,贞献方说:“官家不要怨妾赘言。妾有妊,实在不愿承受瞩目。顾氏亦蒙天恩,官家为爹爹解除冤屈,且并未以刑革鞠,已是莫大仁慈。纵使阿午受官家疼爱,也不到加封诰命的程度。”他却不提体统绳墨,只说:“迢迢你知道么?你头胎我便殷切盼女,只因我的同窗子垚满口提着小女儿,实在是羡煞旁人。若有了皇子,我却得时刻记挂着宗祧的传承,稍有姑息放纵都担忧他品行不端,招致来日之祸。但公主却截然不同。孃孃曾有个女儿,只可惜养到七岁便薨逝了。她走前不松我的袖,脸烧的通红,说四哥哥别走,我不想一人……方才我竟有荒唐的念头,欲你收舜午为养女,得她承欢膝下。”
只要他开口下谕,她的命数就会更改,从一平常世家女子转变为国朝的公主,“为私利去剥夺他人的自由,实在是不该。贞献,我的莽撞已造成你的不幸,我不愿再见你的侄女重蹈覆辙。”帝王执掌生杀予夺,凭喜好去处置的时候当然很多。因此揣测君心有罪,但嫔御与皇子、臣工与内宦都在窥探与猜测。“雕甍画栋,朱栏彩槛,好似过眼云烟。曲尺楼阁锁住一生哀乐,你不甘心,遑论午午?”贞献发怔,他又自嘲般说:“顾家的女公子受子弟瞻仰日久。向贵府递拜帖的,提亲的媒人怕都不在少数。我暗自盘算,自觉珍馐美馔、金玉供奉禁中占翘首,一时血热便下了令谕。”她感叹一声,“官家是在三省吾身?既尘埃落定,官家何必紧追不舍?是悔于礼聘?觉羊脂玉如意价贵,妾担待不起?”他诚挚道:“从未。”
从未,斩钉截铁,不容置喙。长相厮守,永无离弃,这是多少檀郎谢女的誓约,但白头濡沫又有几对?终究发妻早亡、续弦再娶者多,或是夫妻离绝,各自一方。而女子则要受“失节事大”的规训,清贞自持,不可擅越雷池一步。
——
他的确极其珍爱女儿,然而在他寥寥无几的后裔中,时时渴望的公主惟有云声。她的降世千辛万苦,几乎费去贞献遍身气力,生了一整日才艰难产出,因她孕中思虑过甚,时患风寒,并发敏症,因此女儿患有先天心疾,御医预言寿命不永。然而今上却豁达的接受这一事实,贞献几近而立,身子愈发病弱,却不惜代价为他诞育公主,他必定也要举国朝之能来为女儿诊治。
云声刚一落地便封宁寿公主,满周岁即赐封唐国公主,嫡女亦不获如此尊荣。他却抵抗着御史与司谏的诘难之词,视朝后皆要贞献携女来见。贞献还是如昔,会笑着瞧女儿蹒跚学步,会在她咿呀时抚摸她的额头,会取下发簪,晃动着穗子许她抓握。但云声的心疾是心腹大患,她偶一不适她便潸然泪下,痛哭失声。为此向他谢罪,说自己没能生下康健的公主,令她出生便蒙受苦难。她的生命黯淡无光,为孩子们点亮,又反复地熄灭。御医说她的寒症已到末尾,生云声又九死一生,极为损害母体。但女儿长大期间,她不曾透露过一分的痛楚和不妥,总是乐陶陶的。云声两周岁时她欢喜非常,亲手给她梳发髻,盖因她鬘发长得慢,且短,又不好弄假髻,便梳了两个啾啾,奇妙地成为了女儿的闺字。
她曾说,儿女是她快意的缘由,亦是痛苦的所在。她这一生抱憾最深的莫过于儿子的薨逝,女儿最终也没能救回。她坚信前世造业障过于深厚,神天菩萨要降下重罚,亦或是她有贰意,沉溺于一段过往太久。她揽下所有的错误,用悉数力气谱写了最后的续篇。云声对玉器有兴致,她阁中却不曾有滑腻的玉镯子,故而到紫宸去讨要。他惊异极了,她的回答却很简易,意料之中:女儿见而欢喜。
云声是她最活泼的孩子,却不能肆意地欢跳、狂奔。小时候在罗汉榻旁爬上爬下,她因怕摔了女儿,命内人守满一屋。因怕她磕着撞着,包了尽数的尖锐桌角。云声总是缠爹爹,她亦亲自领去紫宸,并不介意外间色衰而以女博宠的谣言。云声学字快,天资聪颖,有次从御案取一柄玄霜,今上尽收眼底,却不拆穿,可惜她伪装不好,还是跌落在地,这一声响动使得贞献仰首,“不许扰爹爹正事,快过来。”云声盘弄不清楚,“娘,给你。”
她啼笑皆非,却认真俯身搂她问:“是要娘铺纸写字么?”云声迷糊了一阵,颔首同意,“好!娘给爹爹写字!”今上哑然失笑,遂撂下章表和朱笔,好奇来问:“你统共不识得几个字,还要烦劳你阿娘来写?”她指挥若定,用纯真的目光凝着父母,“爹爹写!”女儿并非天赋异禀,然而只她起了兴,写两个字算得了什么,贞献无声去磨墨,将蘸好的笔递到他手中,“要爹爹写什么?”云声反复回忆,笃定了主意坚定出口:“琴瑟在御。”
她并不知四字何意,甚至不知怎样撰写,或许连咬字皆是道听而来。而却无意间戳破了今上十余年隐而不发的赤心与贞献不愿问津的往事。这一对少年夫妻,也算是经风捶雨淋过的伉俪。而裹在帝王与淑仪的称谓之下,一切却显得苍白而可笑。病痛缠身,生死有命,她何曾时刻是拒人千里?她只是需要一个荒谬的因由,使得她可以彻底跃出藩篱,追逐新生。规矩、体统、虚名、儿女、身后事,这些全都是她的枷锁。然而就在一瞬间土崩瓦解,被一句小儿戏言消弭得无尽无休。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他揽住贞献与云声,轻轻笑道:“阿声不愧是我的女儿,一言即中,甚知父也。”
唐国公主是长女,亦独女。出生即蒙受万千宠爱,亦是每处顺心遂意。而在齐聚的家宴上,当今上和颜悦色地将牡丹赐给贞献时,她却忽地突发奇想摘去了崔寿衡珠冠中央的北珠。今岁珍珠数少,今上并未赏赐禁中后妃,而是尽数赉予公主。而今凤冠缺了一颗点睛之笔,她焉能不恼火。尤是贞献时刻关注,见她高扬手腕作势要掴女儿,她才离席匆忙一拜,“圣人恕罪,官家恕罪。公主无心之失。”云声却少不知愁,但见母亲拜倒,也察觉做错了事,怏怏哭起来,“爹爹……”因今上格外疼爱,公主并不随生母席座,而是另设座于今上身侧,今上忙抱起她,“阿声不怕啊,爹爹在这儿。”
随即又命张弘典与祝内人,“快去扶淑妃起来。”崔寿衡气不能遏,当即拎裙下拜道:“官家平日娇惯宁寿也就罢了,命宁寿从民间称谓一声阿娘,妾亦无怨尤。只北珠颗数寓意阶次,缺了一颗妾便不是圣人。公主无视法度,公然地冒犯妾,不知是否受了谁的挑唆!淑妃教导不严,更该受罚!”云声被唬住了,哇的一声哭得更凶,贞献膝行向前,全然是哀求之色,“官家,宁寿公主素体弱,她承受不住任何责罚,今日冲撞圣人全系妾教导不善,妾愿领受圣人惩戒,望圣人与官家念在宁寿年幼,饶恕她这一次。”
今上翻了食案,果蔬汤水溅了圣人浑身,“够了,真的够了。崔氏,朕忍耐你二十余载,你分明允诺过朕会厚待贞献,今日摘你一颗北珠你便动辄要掌罚朕的公主,如此德行,你再不堪为中宫了!”语毕,他暂且放下云声,亲手将贞献扶起,温和地追问她,“无妨罢?”云声大觉有错,于是怯懦地走向皇后,小心翼翼地赔罪道:“孃孃不生气。是女儿不好……”崔寿衡怒极反笑道:“顾贞献,你当真教养有方啊!她平日病猫儿也似,御医说不是长寿之相,你殚精竭虑的养到今日,一定费了不少心血罢?却还不忘教她敌对吾这个孃孃!要官家为宁寿下我的脸面,好彰显出你来!”乳母抱起宁寿,捂住她的双耳,今上轻揽贞献,“我送你们回去。”
书麟阁中一切太平,却不知外已腥风血雨。
今上安置妥善云声,又转至寝殿来瞧贞献。寒蝉才侍奉她用过两碗救急的汤药,她却不愿憩息。毛立因母丧暂且卸任,数日以来皆由韩御医代为管照。有内人谨慎为他掀开幔帘,他侧身坐榻,抚住她的额头,“不必劝我。”她勉力睁开双眸,“不是为圣人。若有朝一日……妾身故,云声便托付给官家了。”他声嘶力竭,几乎是张口便来,“好糊涂的话!你是她阿娘,将来她出降诸事还需靠你来操持!贞献,你要好起来,你定要好起来。”
她费力一笑,抚平他蹙起的眉头,“我多盼望我有那一日,亦盼云声长寿安康。但请官家宥恕妾,有这副身子骨,时时未雨绸缪,总是要做最坏的打算。尔来二十春秋,行差踏错,木已成舟。妾有一万个错处,官家莫要迁怒于女儿。”他苦笑道:“我是云声的爹爹,善待女儿、呵护女儿皆属应有之责。我早已想好,废黜崔氏后便以你为继,日后你与我一起护她。”她忽而咳嗽起来,摆着手,“名分不足挂齿。妾亦时日无多,官家毋须牵怀。日后若真死别,只官家洪福,云声平安,妾九泉有知便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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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寿衡的筹码都无用,帝王御下,谁都是渺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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