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日灼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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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书麟镇静后今上便私召贞元前来,瑈蓝褙子杏花裙,绣罗裙又缀双鸾带子,绮丽繁复中颇有目眩缭乱之感。她叉手施礼,今上则直截了当道:“夫妻攀咬,朕还是初次得见。”贞元冁然而笑:“阿姊毋恙妾便休矣。”今上犹疑道:“你阿姊为你筹谋良久,曾不甘你许嫁沈氏,如今这副境况,她才复临盆不堪生忧,朕便替她询问你意。”贞元怡然自得,“官家欲怎样处置?我这新妇做得不踏实,却未有和离之想。”
今上敛眸蹙眉,“我实不明缘由。貌合神离尚且不谈,倒肖似雠寇。”贞元了然道:“官家如炬慧眼,明察秋毫。妾贪慕虚荣罢了。”今上怔愣半晌,听她叙道:“庶出子女于簪缨之家总不堪重用,况且姨娘只添妾一女,并无嗣出。妾见阿姊侍官家席栉,艳羡不已。小娘子不堪举名科考,匡扶朝纲;亦无道从军平嚣,成巾帼英雄。便只束缚于庭院一隅,命数天定。妾欲逆转,当求险恶之崖。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妾非阿姊,不慕名利、素视其为浮云易散。倘或是妾诞育子嗣,虚名必须索取,岂效阿姊贤德?人善受欺,阿姊幸得官家帮扶偏袒。”她辞令暂住,感慨一声,“阿琛命薄。”今上以目示意,与她至廊庑静房中对座,“姨妹慎言。”
贞元讥嘲道:“妾心胸狭隘,凡有毁誉加害,一定睚眦必报、血债血偿。毛立暴毙、涉事内宦尽死,乳母死,知情内人亦暴亡。凑巧至极,而今无据可查,官家又能追究谁?”今上凝视她倏忽,她却忽地发笑道:“怕是官家未曾疑忌她,纵有千百疑窦亦不成!阿姊损心毁寿,挣命给您生了襄王、誉王,官家自诩恻隐,又是怎样厚待?区区恩赏罢了。”纵有愠火冲冠,今上却暂且压制,“姨妹毋须激将。”贞元意味深长道:“崔、顾两家互为掣肘,姊岂不知?官家施舍一分便恩泽遍撒、四海同沐。人心血肉长成,经不起周折算计。妾莽撞失言,还请官家恕罪。”今上睇视她,“谏朕也罢,阿献体弱,听不得这些。”贞元哑然失笑,“官家谬矣。知而静默乃上策,不知妄言乃蠢才,薄知擅言乃下策。妾小慧,故而卖弄;阿姊大智,故避而不谈。”
恰逢高缘拜手禀道:“官家万福,娘子方才醒了。”贞元察言观色,立刻辞行道:“今日深谢官家,妾先行告退。”贞献逗弄阿瑜兴味盎然,见他亦喜道:“官家不曾回福宁殿么?”他在榻旁落座,抚着襁褓中孩子的脸颊,“劄子已阅过,今海晏河清,赐对或延一日。”她颔首,他则笑吟吟道:“我方才替二哥儿想一乳名,莫若宜福为妙。”宜,《说文解字》中释为所安也,便是安享之意。她亦愉悦道:“他倘福遐,妾便心安了。”他攥握她的手,似随口提及闲杂之事,“我与姨妹闲叙几句,她与你截然相反。”
她诧异,将誉王交还乳娘照应,并将祗候人摒退,“她循规蹈矩惯了,可是一时不察冲撞官家?”倒称得上深藏不露,今上抚她脊背道:“怎会?只她心胸朗阔,即使遇人不淑尚且旷达。”戛然而止的话引得她疑惑,“官家之意……她彩凤随鸦,妾得遇良人?”他失笑,“她执意结缡沈氏缘故你可知晓?”贞献云里雾里,“怎么?她有难言之隐?有莫大苦衷?她于闺中便腼腆寡言,是有冤不诉?”他却揶揄道:“既已反目,却并不盘算和离。”她露有哀色,“女子立身艰难,若与沈氏和离,她这后半辈子便等同活寡,倒不如含糊度日。”
他不禁追问:“若易地而处,阿献会如何处置?”贞献颦蹙,只照实答道:“妾并未全察实貌,不知沈氏意图。若妾有娠,妾会悉心顾全,为宗祧继承计。然今日阿元无端遭人诬蔑,不惧夫尊、天尊极力抗辩,妾甚钦佩。”她侧过首,双臂轻环他的颈项,竟流露出脆弱来,“妾不愿与夫婿离心离德。”他慌忙拢她的背,抚她的鬘发,“全是我糊涂。怎地提这一桩事来害你伤怀。”入夜他搀她卧躺好,才去盥洗褪衣,更换了中单复搂过她,“我欲进秩,这次你总不该推诿了。”她仿佛疲惫交加,声弱乏力,“妾甘从命。”
八月辛丑贞献出月,今上钧谕进秩她为淑妃。两个着重楼冠子的女殿头恭拜道:“顾娘子金安。乔美人前来道贺。”无甚印象,素昧平生。只按照礼法她需得走这一遭。乔怀夕照礼拜呈,双手置地,额触手而谨慎道:“妾贺淑妃、誉王。”贞献略有欠身,比手示意寒蝉搀她,“谢乔娘子。”她侧让到一侧,尤是慎微的样子,贞献命人撤去香饮、换紫笋茶来,“赐座。”她便依言落座,特意去整饬千褶裙的边角,“多谢顾娘子。”
她并非遭受疏落,即便贞献素蒙眷顾,尚且非得专房宠遇。今上平素鲜少留寝于他阁,她不算头筹,但节礼赏赐总不缺,不容小觑。而摆出如履薄冰的模样,愣是贞献亦不明其意。她温和比手,“是顾渚紫笋,今岁贡茶。”乔怀夕捧来,向她婉转致谢道:“妾鄙薄之身,娘子以此宴妾,实在是折煞。”妄自菲薄亦要有节有度,贞献面亦赧然,只好着人去端渴水,“先前不知乔娘子尝而不惯,是我招待不周。”她仍是一副胆怯的模样,贞献摒退侍奉内人,“她们竖立我亦束缚,乔娘子亦不习惯罢?”她仍旧低眉顺眼,“您熟读古籍宝典,妾却胸无点墨。今日突兀,妾有一事望您见教。”
贞献默然颔首,她却噤在喉中,泪湿前襟,揽裙拜倒,“妾欲口不择言,顶撞之处先告罪于顾娘子。妾欣羡不已……您有誉王菽水承欢。”贞献立时欲去搀扶她,不忘抚慰道:“乔娘子亦在韶华,子嗣缘法当是不缺。”她面色沉痛,挽起袖笼,露出如藕胳臂。宫砂鲜明,暴露无遗。“妾承蒙官家关照,弃九而甄一。然天威赫赫,妾不敢擅前,甚连同榻而枕都胆怯……官家更不愿我在近前。我不通文墨,官家侃侃而谈《二十四史》,妾如坐针毡。而娘子您素受眷宠,可有指教给妾?”门扉骤开,夏日的熏风灌入她的大袖衫。他神态愉快,“走罢,去瞧宜福。”她颔首,却示意有客在,今上偏首瞧定,“你来做甚?”乔怀夕顿首道:“妾罪该万死。”
贞献适时打趣道:“官家素来亲和,不意乔娘子怯弱,纵使顽笑亦当真呢!香缨,遣舆送乔娘子回去。妾与官家去瞧宜福。”待等她离去,今上方不耐斥道:“她不成器,反倒劳累你。”她眉目清朗,“官家当是教授小孩儿家?还动辄提及成器?”他展眉道:“我待她算宽厚了。而她跌碗摔盏,噤若寒蝉,警惕若见鬼佛。我这相貌怕也不算神厌鬼弃,只怕哪日要吓破她的胆!”贞献取绢替他拭汗,“不提她也罢。”今上摩挲她皓腕,莞尔笑道:“蔷薇水?你愈发悦容了。”
贞献赧然,“青天白日,官家莫狎昵。”遂避他一些,顾首取了香缨的纨扇来遮面,“是小芬沉香武,以蔷薇水浸。妾素日无事调了一味,官家倒机警。”他揽过杨柳细腰,扶她往内寝去,“果真?淑妃可有给朕调一饵?”她不禁笑道:“拿方调香罢了。只晌午被乔娘子打断,待调配好了自然进献官家。”今上摆手,沉吟道:“朕岂能等?”她佯矮身惶恐道:“官家恕罪。”他方起意,却见她愈避,“实不便宜。”他忙来搀她,“是怎地?可宣陈中陵诊?”她垂眸道:“并不算症候。只觉身乏体虚,竟时时想躺着。”他紧握她的手,“寻常妇人生产尚要歇一月,你素体虚,必要再数日才能有缓。”她揽腹打诨道:“官家亦不愁。譬如乔娘子等翘首以盼。”他怫然而起,横眉竖目道:“这是甚么话?朕是淑妃的宝器,淑妃要拱手赠人?”贞献扶榻站起,“妾并无此意。”今上悲忧参半,百感交集道:“贞献,我便倦见你贤德。”
她沉默无言。
——
誉王四岁时贞献复有妊娠,生第三子曰玞。然而不慎患产后褥热,医官断定复遇喜定然难于上青天。故而金璨经顾氏宗妻、贞献生母举荐入禁中,随侍贞献身侧,实为今上豫备。该日他撂下竹篾,正逢她歇午醒来,他将她撑扶起来,抚触她额间,“总算是褪高热了。”她猛然捂唇咳嗽,他替她拍着脊背,听她谦然道谢:“官家守妾整整一夜,妾真是过意不去。”他替她拢整了鬘发,“不碍。远晟无恙,你且安心。”她颔首,扶额瞬间想及万事俱备,却哀而难禁,他忙揽住她的肩膀,“贞献,又不舒服?”她只能答应,掩住心口低眸道:“妾失仪。”
他将她放躺,缓慢小心将她外裳束带解开,温热的手掌只隔中衣与抱腹,有节有律地替她按揉着心口。她泪水决堤,潸然而落,他妥帖为她擦拭去,“当真这样痛?”她猛地起身,扑入他怀抱失声痛哭。他抚鬘贴额,任她发泄愤懑与哀怨。等她尽够又搀她躺平,继续为她揉着心口。“妾大抵……不能生了。”何等悲凉无望,他却停顿亦未,“贞献,多谢你。”她此前并不解,只他温和地开解,“阿瑜聪颖,我已有意立他为储位。而今朝纲动荡,并非得宜时候。”她震惊失色,“官家不再等等?若圣人育有嫡出皇嗣呢?官家春秋正盛,怎现便料想皇储事宜?”
他点在她鼻尖,“宫妇不议朝。”她羞赧,脸颊绯红道:“妾失言。”他遂暂停动作,手却意外触动她的峦峰,他替她合上衣襟,见她羞至以手掩面,遂调笑道:“诞育三子,贞献是觉我冒犯你?”只世家严苛礼数,甚至床笫。她偏过首去,“妾当真是无地自容。”他执她手说:“生子折损寿元,我贪心作祟,接连要你蹚入鬼门关已属失德。贞献莫要内疚才好。”她消干泪痕,“官家那么想要一个公主……”他啼笑皆非,一时感慨万千,“世间无圆满。概不怨你,你莫要介怀。”
入夜他留寝书麟,才盥洗过撤换衣裳时见一脸生内人,他猛然推搡开来,“放肆!”内人默然顿首,抖如筛糠,“官家恕罪,奴是娘子派遣……”他襟袍浴风绕去内寝,逢她在镜前篦发,见她那羸弱面庞,他便一句重话说不得,竟有些恳求之色,清遣了人,“贞献,我珍爱你,你也该适可而止。”她疑惑,搁下篦子将悉数鬘发揽于背后,“出了甚么事?”他噤口半晌,“侧阁服侍的内人……是你遣去的?”金璨?她撑案无力,只得跌坐,又缓慢跪正,“官家恕罪。”他于心难忍,终双臂去搀她,“贞献,我早有明谕严禁各阁奉送女眷。”她始终垂首,或是难堪极了,哽咽道:“请官家责罚。”他取桌案的圆领襕袍,“你不愿我在书麟,往后直言便是。”他才整衣要走,不意她复软膝跪倒来扯攥他的袖口,“官家误解妾了……”
见她泣涕涟涟,荏弱不禁的模样,他又放缓语调,“你先起来。”门扉遽从外启,寒蝉砰的拜倒,随即叩首,“奴擅作主张,盲从女君钧命安置人手。娘子被奴蒙在鼓里,请官家赐奴一死,切勿迁怒娘子。”奴婢悖逆主家,原该杖毙了事。可偏偏是她阿娘与最服帖的内人。她掩袖痛哭,张弘典近前听候他发落,他却按捺恼怒,“今日事严禁泄露,若有违者杀无赦。沈内人莽撞跌盏,使娘子受惊,罚跪于庭前。”待香缨携寒蝉出,他才低声嘱咐,“霜寒露重,命她跪一刻钟警戒就是。”张弘典领命,他将她揽抱起来,由得她俯在怀,进而慰藉道:“不哭。”
稍过两刻,窗前影动,她既知寒蝉回去安歇,姑且亦缓和哀伤,“官家治宫严谨,陟罚臧否万殊一辙。今日宥恕至此……”他无奈叹息,“瞧你这拿腔带调的,殊不知是娘子亦或大庆殿的诤臣。我亦是血肉铸得的凡胎,我怎能半点不偏私?沈内人素来莽撞,该当的戒罚也不缺,今儿若要以儆效尤,很该杖死,可你舍不得啊。”她齉鼻肿眼,哀怨的望他,“官家怎知?”他作势要喊人手,“你若舍得,朕便不徇私情了。”
她转嗔为喜,一抹愁容,反倒打趣来缓和氛围,“您说甚么?私情?”他侧开身掩饰,“你听岔了。”她张臂环他腰身,“官家放心。家中纵有打算,妾绝不赴命。”他折身,将她轻揽入怀,“不妨的啊。我知你最是心软。”他摩挲她的鬘发,她则会心一笑,“明日妾便将她遣送安置,妾亦会尽快康复。”他欣然道好,她怔愣半晌,“官家还要走么?”他随即扯开腰间系带,“更深露重,你还打算赶我不成?”她翻身蹭到里去,遂留出外侧,“请官家安寝。”
他便释然一笑,将外袍掷到一侧,遂共安眠。
——
她上前环他臂道:“妾不想官家不虞。”他不假思索,“我有甚不虞?”她眉目缠绵,竟染了一层旖旎,瞥向禁处,“天晓得。”他一掌轻拍她脊背,“如今是拿逾礼当家常便饭?”她苦涩一笑,向后避退数步,肃然起敬道:“官家自驭有法,妾素来钦佩。”他逼仄向前,“淑妃好胆识啊。朕固有定法,淑妃可要领教?”她颔首,仿若敬听训诫般沉着,“改日请官家不吝赐教。”
游离于俗礼,不甚束缚,亦如寻常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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