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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更漏子2


如常的宫宴,喧闹而从容。皇后与贞献俱维持宽和而敷衍的笑容,时而与命妇寒暄,时而端庄静坐。皇后着赤赭鞠衣,戴象牙高冠,都说琮玉温姿,鞠衣嘉色。有色如鞠尘,像桑叶始生;又黄如菊华色也,原是用在亲蚕的仪典上,而今常例的宫筵亦服华,可见她是要彰显中宫尊荣无以撼动。座侧的淑妃则稍逊多筹,青玉案色的对襟大袖,霞帔以青圭为衬,削减她韶华的朝气,全留一分嫔妃该有的沉稳。两侧的内人呈酒,贞献以绢掩住口鼻,香缨进前道:“娘子还是不豫?莫若向官家与圣人陈情,容我们提前退席罢。”

        因她列座在帝侧,稍有动作今上便能注意,于是关切道:“可是酒醉?”贞献称不是,他又道:“你先回书麟去,等散筵我立刻去陪你。”只她坚持列席,“妾并无大碍。”哗然而响,今上座侧的皇后忽而撑腹痛呼,引得内人簇拥而上。今上投袂而起,忙遣人去传唤医官,另扶皇后到后堂为憩。内外命妇们噤声等候,贞献则同今上守候在榻前。文楷尤是严肃端正的样子,背了些药典医理,“饮寒凉而至血出。”

        坤宁殿的黄门很擅长审问与断案,审出圣人果酒中添入藏红花、马鞭草。而受鞫的内人因过不得重刑招认出主使,在众目睽睽下,坤宁的副都知管宁颤抖地指向淑妃。她神情不好,脸色亦不佳,此刻自顾不暇,然而事涉国母安危,要谨而再慎。外间的顾夫人握紧拳头,在身影遮挡中见女儿翩然下拜,“请官家明察。”为何要谋害国母,招供的内人早有缘由:淑妃育出誉王,而圣人无嗣。倘圣人因血崩而不育,淑妃所出皇子必得大用。作案需要时机,而淑妃主管酒水供应,在开筵前便特地去查看酒水的境况。贞献却沉然回禀:“这是诬蔑,妾从未踏足设膳供酒的后房。”

        而坤宁的内侍不慌不忙,“娘子自申时一刻起驾,然戌时才至筵前。臣斗胆,请问娘子去了何处?”瑰意替她答道:“娘子因胸闷气短在会宁殿旁的水榭小歇,根本未曾去过什么后房。”朱篱(坤宁殿都知)拦下黄门,亲自询问:“可有证人?”瑰意鄙夷哂道:“就凭几个内人血口翻张的诬蔑,你们便将娘子当做犯妇审问?怎地无人证?奴婢与李内人均可证明。”朱篱拱手,“请娘子恕罪。亲信之辞怎可盲信。可有他人佐证?臣愚见,会宁殿偏僻,水榭平日无人前往。娘子怎特地挑了那处歇息?”

        瑰意冷笑道:“朱先生这话什么意思?自然不适才需歇,娘子乘煖轿走丽闵道,恰逢不适便下轿安歇,水榭正在一旁可以搭座。”朱篱作揖道:“官家圣明烛照,此事淑妃娘子涉嫌,内人又慷慨陈词,臣觉孙内人极受淑妃赏识,不如加审孙氏以证顾娘子清白。”贞献只觉头昏,然而却天然警惕起来,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袍一角,“不可。绝对不可……”

        瞧她也撑腹局促起来,最近的荣国夫人嗤一声,“怎地她也装起佯了?酒未喝一盏,呼痛装得倒像!”今上将她搀扶起身,温和地命文楷来为她诊脉,却只字不提严审内人。瑰意慨然道:“奴婢自侍淑妃,一向光明磊落,不曾做过害人之事。您要审我简单,疑心自可诛灭我一小小奴婢。可天理昭彰,你们冤我一人清白大可,但必不能冤枉淑妃。”文楷摸过脉,请陈中陵再探脉,两人商议后向今上深揖,“回禀官家,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淑妃娘子有娠。”

        朱篱立刻抢先高声道:“臣依稀记得孙内人是药局的内人,正巧在数月前领过一批寒凉药材。请官家下谕严审孙内人。”贞献甩开搀扶她的寒蝉,软膝跪在他身前,弱声哀求道:“官家若疑妾,妾甘于下狱。孙内人无辜,焉能为一个都知的诛心言论便要审她?”两厢僵持,可命妇人数杂多,就算他想偏私也需个理由。在外内侍传道:“官家,证人称到。”珠玉群而侧首,见这所谓的证人,且并不知他佐证淑妃有无罪愆。噤若寒蝉,只有车辘的滚动声响,证人向今上拱手,“臣请官家圣安。”今上遂道:“阿兄怎地来了?”

        衍王觑朱篱,立刻将来由说明:“臣为顾娘子证。申时二刻左右,臣在会宁殿周遭的渭兰水榭中晤见。然臣在远处,娘子不见臣身影,臣外男之身,不宜同娘子攀谈。只今日臂膀无力,小厮取一碗水来与我解渴,迟迟不归。臣隐约见娘子抚胸,意有不适。几内人均在侧替她拍背端水,后堂之词,实乃荒谬悖论。”朱篱偃旗息鼓,而衍王又平淡接着道:“疑罪从无。领取一份药物有百般道理,或为身疾,或为研究。若是前者,公然提及有疾,戳人痛处,于礼不合。若是后者,研药除疾,功德一件,应当嘉奖。世有红花者多,岂可概以罪论之?”

        禁庭的妻妾之争他是局外人,于辈分是兄,今上采纳他的证词合乎情理,“阿兄所言甚是。圣人遇人谋害,朕固然痛心疾首。然而殃及无辜,更非处事良方。命人重审诬告淑妃的内人,务必查出元凶。因皇后受害,坤宁侍不宜涉入。弘典,此事你亲自查办。”衍王举臂拜手道:“官家英明。”

        今上送贞献回房歇息后,便去感谢衍王。“阿兄向来不管这些琐碎之事,今日却从天而降,如及时雨般拯救贞献于危难,真是多谢阿兄了。”他则不大在意,“我当时确在水榭附近,亦见到顾娘子身影。她无端牵扯入纷争中,受旁人构陷诋毁,官家来日可会为她昭雪?”今上怔愣一刻,改色道:这是自然。”衍王却笑道:“我们总想功在社稷,时常会疏忽内庭的女子。就像童相公治水奇佳,却一样帷薄不修。官家所图是粉饰太平,妻妾和谐。起落往常,便如门前立雪,只见整洁而不见腌臜。自吴氏败落,朝中无复有掣肘顾氏仁者。于皇父朝,顾老相公曾为宰执四十余载,有配享太庙之殊荣。即使顾倪不似父贤,却仍扶持朝纲,行稳致远。官家要制衡,才将颤巍的崔氏扶起,即便它终究是阿斗之辈。”

        今上暂步道:“我原以阿兄是箕山挂瓢,采菊南山。不想是大隐庙堂。”衍王扶椅的手收回到毯中,“你是君,制衡庙堂无可非议。你是夫,又当如何?仅宠爱,尚不足荫蔽。”今上沉默半晌,“请阿兄赐教。”衍王看着他,似是多年前他得知残疾后的释然,“名分尊卑,无可否认。”疏疏残雪映衬着月光,他是月雪中的独行客。阴差阳错,就如同他未曾宣口的求恩赐婚,与深藏心中的河汉遥望。

        书麟阁。她于疼痛中见醒,见他便坐在身边,他抚她手,“可有好些?你的内人俱无事,我命她们回去歇息了。”她感慨道:“今日多亏殿下执言,妾欲备礼相赠。”今上颔首,“是该谢过他。阿兄不睬凡尘事务已久,就算是我数次恳请他入朝……他亦是坚持推辞的。但他待你有别。总像是有一种异样的情愫。你当真不曾与他谋过面,叙过话么?”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儿时大抵见过,可惜往事妾都已记不太清了。”

        他却愿意成全,三日后悄然安置,给他们一次叙旧的机遇。两人均被他相约到茶席前,却不见今上身影。衍王只字不提,贞献静默无声。直至场面过于尴尬,衍王才开口道:“日前娘子赠礼臣已敬收,在此拜谢。”贞献亦欠身道:“妾一内庭妇人,无端蒙人构陷,无法自陈清白。幸有殿下仗义为我,心中感激非常。”衍王更生客套,“娘子言重。为清白者证乃本分,臣义不容辞。敢问娘子,国母蒙受谋害一事可曾查清?”贞献谨慎回他,“系内人怀忿暗害,官家已命极刑处置。”衍王轻笑道:“当真?内人亦粗蠢,竟妄图以蚍蜉之身撼动百年树木,好生可笑。”

        贞献反问道:“擅生妄动自是不可。然而树木根深蒂固,枝蔓丛生,何以除之?”衍王举盏抿茶,尤笑,“苍天大树见而稳固。然而虫蚁啃噬,疾风骤雨,兼有枝蔓摧折,过路匠人见而曰:好木!可为我作棺椁。故砍伐而折。内力摧而残,外力砍而倒,二者并行不悖。”贞献悟道:“殿下高见,妾受教了。只妾有一事不察,殿下身怀韬略,熟闻各家典籍,博通古今,何以修典书卷而不匡扶天下?读书人若仅志在书塾一角,则四海如何有治?”衍王停顿了良久,“孔圣人言曰:朽木不可雕也。臣乃朽木,并没有匡扶天下的能力。”

        贞献笑道:“殿下并非枯槁木,而是海东青。纵使蛰伏一时,却不与群瑛同列,一定会脱颖而出。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先贤不惧,愿留一段精诚于天壤间。今殿下何以虑悠悠众口?”衍王抬首,听她继续说道:“形与神不相干。有人形满,却神恶。有人形不全,却神善。盖因心所向,风雨兼程皆在所不惜。”衍王深作一揖,“娘子箴言,臣谨记在心。”

        阳春三月。因推行青苗等法案的不畅通,今上的议事亦杂似牛毛。他时常于激进、保守两派中摇摆,幸好顾倪未曾涉入,他如旁观者轻松地作壁上观,欣赏着这所谓的新旧党争。朝堂的动向关系禁中,略有波澜便是惊涛骇浪的先兆。监察御史告发湖州知州刘荣诽谤朝政,对新法与朝廷不满。御史台的数位御史立刻共同上疏弹劾。然而万事的源头只是他的一篇到任的奏表。贞献骤而闻讯,亦并不惊慌,只听说她阿嫂入宫来求见,便立刻遣人去请来。肖胜是荣淑郡君长姐,与顾贞林成婚多年,前因病回京医治,才要回属地又听此讯,“你阿兄同刘荣一向交好,从前就是同窗,又一并赏进士出身,一起派到地方,亦有书信往来,这可怎生了得?听说官家已然批示,台吏携手下急驰湖州勾摄,阿献,你是官家枕边人,你定要替他……替他想想法子。”

        顾贞献却问:“去年六月我给阿兄捎了份礼,阿兄可收到了?”肖胜道:“我自是给他送去了!他亦回信说谢娘子馈赠。如今刘事迫在眉睫,还请娘子速速拿主意!”贞献摇头,“我并无良策。倘阿兄当真与刘荣同心,要阻挠新法,亦或是讥刺朝政,莫说是他,就连爹爹亦会被连累。”肖胜急道:“可公爹即将拜相了啊!这个刘荣怎地这般不慎,他好端端反对新法做甚!难道他一个地方官比朝中相公们看的还准?”

        贞献道:“阿嫂不要妄议官僚。此事才出端倪,如今尚未有定论。急易生错,阿嫂近日行事要更加谨慎,万不可有行动之失。”肖胜哀伤,“阿献,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并不通晓政事。我只想问一句,若是你阿兄当真涉事有罪,官家会怎样惩罚?会……杀他吗?”朝政瞬息万变,勾连的势力暗流涌动,交织倾轧,“我亦不知,无法告知阿嫂。当下局势模糊,官家意向不明。但阿兄是我的同胞哥哥,我不会坐视不管。”

        晚间,今上照旧来书麟看她的孕相。因各怀心思,相处不如从前融洽。还是今上先打破沉默,“前头的事你毋须多虑。如今勾摄刘荣尚未停毕,且还有转圜的余地。”贞献抚绸缎被子上的卷草纹路,状似无意问:“可是由御史台根勘?会用重刑吗?”今上揽她,“我将此事交由衍王主审,御史台在旁协理。”冰雪铸身,白玉拟魂。他终究沉默地回到了朝堂,却偏偏勾当此事。他见她尤神色惴惴,“我答应你,不论情势如何都不会杀士大夫。”

        她红了眼圈,看他的目光有些躲闪,“妾冒犯,但请官家恕罪。青苗法、食盐专卖法、手实法,这些当真是惠及民生的好法案吗?”今上觑她,“这些你不懂。”她捻开泪,泪流涟涟,他于心不忍,“贞献,你别这样。新法既定已非一日,朕亲躬部署、干涉、推进,已见良效。”她还能怎样说,再劝下去,怕是要定她冒犯君威、反驳国策的罪名。“妾无知,请官家饶恕。”他替她抹干泪水,扶她躺好,才去褪衣靴与她共寝。

        风满楼台,御史台一案殃及国朝数臣。动乱震荡了朝纲,刘荣固然对御史台所定罪名供认不讳,然而御史中丞却认为他居心叵测,包藏祸心。如今痛快地认下罪,还不曾用刑,大抵是要将真正的居心隐藏起来。今上立刻命严查到底,牵连出三十余人,便连一向享有盛誉的龙图阁直学士亦受到稽查。是日今上与衍王对坐,“旁人倒罢了,我要问阿兄一人。”衍王执茶看向远处,“密州知州顾贞林。”今上无奈笑道:“阿兄运筹帷幄,极为知我。”衍王搁下茶碗,“官家多虑。顾知州并未涉入新法一事,您大可安心。”

        今上稀奇道:“什么?可顾贞林与刘荣交情深厚,怎会未曾涉入?阿兄可详细查阅他们的书信往来?”衍王偏开手扶正簪,“官家将千斤重担交予臣,臣自知新法执行断非儿戏。而今刘荣事发,惟有追根究底才能清剿愚弄朝政的奸佞。臣一一翻阅过两人近一年书信,比起前一年数少许多,只有五封。均是逢庆日互相问候而已,并未涉及一点朝政。臣业已将书信交给审刑院,由他们执行两审。顾知州若有罪,想他们亦会呈禀给官家。”今上感叹,“他倒真是运道上佳。”

        衍王颔首,“道不同不相为谋。先为同窗,后为同僚,或为知己。新法一事各有分说,各有主张,分道扬镳亦是常理。若说运道,顾知州遵从圣上行事,便断不会有错。”今上大笑,“阿兄真会说笑。”衍王垂眸,“只因顾知州事涉嫔妃亲眷,不光是臣严查了他,便连御史中丞亦亲自查验,并无所获。顾知州近一年鲜少唱和或赠送他人诗文,亦未曾收受或珍藏任何人的诗文。”今上了然,称赞道:“他倒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衍王笑道:“官家圣明。顾知州如有才德,外放便实在可惜。”

        今上侧首,目光中隐有审视,“阿兄对顾氏青睐有加啊。先是顾娘子,如今又多了顾知州。”衍王执茶筅,腕臂有力,很快便做好了一碗青绿的茶汤,咬盏精美,仿佛今上的言辞没能给他带来丝毫的影响。“顾知州善恶官家自有评断。臣不知他的褒贬如何。四海归心、丹宸永固才是臣的盼望。臣愿为国朝和官家死而后已。至于顾家,臣曾拜顾老相公为师,一日为师,臣终身感念。”今上恍然大悟,“我先头却忘了这层牵扯。”衍王却摆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每日都在变化,牵扯亦已断开。如今恩师去世,臣只消到太庙去敬香参拜,他的后人自与臣不相干。”

        听起来有些无情无义,可一旦他牵涉顾家,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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