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漏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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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望日,是衍王复入宫掖。他的双腿受不得寒,今上命人整修他的蕃邸,还特意赐去兽金炭为他供暖。衍王原为拜谢恩典,然而在福宁殿前的光榭等候时听内人调笑道:“还能为什么?官家命淑妃娘子协理庶务,圣人偏将繁杂难断、又得罪人的事宜交给她,淑妃总不能去跟官家诉苦罢?官家费心替她操持、铺路到今日,若是她心力交瘁,怎对得起官家的看重?”有些资历的女史奚落她道:“顾娘子圣眷不减,如今渐有专宠之势。官家今连初一、十五概歇在书麟阁,这是何意?圣人如秋日纨扇,好景不长。”
跟随的贺巾斥道:“这起子宫娥怎地这般嘴碎?拣着官家娘子非议个没完!”恰逢黄门谨慎迎他入内,他在殿口便已作揖道:“圣躬万安。”今上亦笑容款款,“阿兄可算来了。方才跟枢密院议些杂务,反倒累得阿兄在外等候了。全是内侍们粗蠢,原该请阿兄到暖阁里歇息。”衍王恭慎道:“臣是来谢官家恩赐的。如此名贵的兽金炭,臣于社稷无功,实在受之有愧。”今上示意张弘典奉茶,“阿兄言重了。一点物什还不值当阿兄特地入宫谢恩。只是阿兄数载未曾议亲,是未曾看好哪家?”
衍王笑得风轻云淡,“只此残躯,臣不想牵累任何小娘子。恐怕她见了臣这副样子,便断了姻缘中的全数绮念。”今上沉默了一阵,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笑容颇是窘迫,“我曾听爹爹说起阿兄当年曾向他求亲,求的是谁家的小娘子?如今可有婚配?世家望族若因阿兄腿疾不愈便恶,我亦不容。”衍王却毫不介意残废一题,“官家厚爱臣心领了。她已然出聘,许配给一位很好的郎君。只往事不堪提,请官家饶恕。”追着人家伤口撒盐太恶劣,今上立时三刻调转话锋,“我深知阿兄嗜书画,凑巧库房中有几副名家字画,等下便命人取来给阿兄。”衍王却以静制动,维持着谦卑,“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今上再度哽住,哑然失笑道:“阿兄怎地与我生分了?你我是至亲兄弟,怎还介怀这些繁文缛节?”衍王拱手,“臣万不敢当。不过臣在殿外听闻一件趣事,不知真伪,还要求教于官家。”今上落座,才有功夫吃茶润喉,听他平静道:“顾娘子她是在受罚?”今上震惊,连同张弘典亦骤然变色,“她近来仿佛境况不好。受人刁难,办着棘手的差事还要开罪别人。臣从前风闻顾家女公子的誉声,想她正似杳杳山水,可望而不可及。”忆起头次邂逅,他显示出难堪与尴尬,今上不禁深思熟虑过后才说:“阿兄很欣赏贞献。”衍王不置可否,凝眸看向瓷碗上的缠枝花纹,“女公子是您的娘子,臣应谨守礼数。仅是赏识与欣羡,亦算是失礼吗?”
今上感慨笑道:“阿兄又言重了。”衍王却如临深渊,将所谓君臣高低摆在前头,赐茶要谢,扶他要谢,赏字画更要致谢。沈黔禀道:“官家,顾娘子带了两道蜜煎来请您品鉴。”衍王顺势告退,“既如此,臣不便叨扰,臣这便告辞回府。”今上摆手说不,“阿兄是我的家人,贞献亦是。我们一家人会面怎地还要避嫌?快去请娘子进来。”她围着鹤氅,戴了一个绒帽,显得人如狸奴般可爱,今上接过她的食盒,“天寒地冻怎还出来?”他又比手引荐,“这是衍王,你在画廊与他碰过面的。”贞献垂眸与他矮膝,“殿下毋恙。”
衍王作揖还礼,“顾娘子有礼。”他随即替她取暖,将她的两只柔荑放置到袖下,衍王非礼勿视,只凝眸看袖上纹路。今上遂道:“阿兄说你屡屡受人刁难,境况不堪,我怎地半点不知?”贞献亦骇住了,“殿下是听了谁的嚼舌?妾很好,宜福亦安健。”衍王亦赔笑道:“空穴来风必有缘由。臣妄言,请官家与娘子饶恕。”今上对他的客套很不习惯,但却不得不同他搭话,“快到午膳时分了,阿兄亦与我们一起用膳罢。”曾经震撼一时、炙手可热的衍王身患残疾,双腿无法行走,甚至不能站立。曾经挽弓射箭、正中靶心的王爵成了文弱儒生,饮食起居无不需人服侍。他过去备受瞩目,又是嫡出,就差一步便能立在皇储,继承大宝了。“臣不便宜,就不打搅官家与娘子。”
人家客套,你总不好套近乎,凡事过犹不及,今上只能含笑着人送他离开。“他如今变得这样,真是令人唏嘘。”盛极一时,如今树倒猢狲散,只有寥寥几个旧友肯往来,“官家待殿下倒如从前,还称谓他阿兄呢。”今上莞尔叹息,“其实阿兄当真待我亲厚。孃孃偏私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阿兄才是她亲生的子嗣,我只是过继得来的。那场意外使得他双腿有疾,如今他不愿成家,怕耽搁了小娘子一生,身边便连个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
贞献却道:“殿下不肯娶,可京都大抵有许多贵女都翘首以盼。官家想啊,嫁过去便做王妃,执掌中馈不说,还不受生育所累。”今上听她这羡慕的语调,不由得清嗓正色道:“旁人也就罢了。你这欢欣雀跃的是要做甚?难不成你要二适?他与邓氏才算有缘,不管怎么讲邓氏都曾挽救他于危难,我当初怎地没想到将邓氏赐给阿兄呢?”
她笑而不语,只照往常给他布菜,共用过午膳又在寝殿午歇。内人用瑶英胜熏了鸳被,已提前铺展妥当。她因怕积了食,尤在殿中踱步,今上则捧着一本游记看得不亦乐乎,“你走了这许久,便是昨日的饭食也克化了。快来躺着!”她便随和地脱了外裳,四肢蜷缩进被里,“好凉!”下一刻他撂了书,将她塞入暖怀中,“你打得一手好算盘,怪不得要晚些躺呢。”她微微颤抖着,向手掌哈气,“冬日最难熬了。每次过冬妾都像历了一场浩劫。”
他感慨万千,将她搂得更紧,“今后有我陪你过冬,我来暖着你。”他又扬声点两个火盆,抚抚她的脊背,“你歇一觉。我听香缨说你最近总是安不得寝。她刁难你,你怎地不告知我?偏要我从旁人口中得知?”贞献则回答道:“自然不是。我的事皆不会欺瞒官家。只是圣人不曾办错。论资历、论人脉、论本事,现今我概不比圣人。因此调兵遣将上头着实受到阻挠。官家纵使能为妾法办了她们,可那终究是妾仰赖官家得来的,如此狐假虎威,是以势威压,而非以德服人。名望与人心是要依靠自己挣来的,因此妾无苦可诉。”
可是他不能任凭她遭受风雨摧残却视若无睹。待他去议事前终究嘱咐张弘典,“你去告司宫令,近小人谗言风行,朕要遣出一批专擅口舌、不精内事的内人。尤其是阳奉阴违、尸位素餐之人。皇父例行节俭,不容宫中冗余内人,朕今要效仿皇考,自紫宸起剪裁内人。此外,你禀给子童,就说兹事体大,淑妃涉事尚浅,行事手腕皆远不及皇后,还请皇后亲躬裁断。”张弘典应是,旋即领命办事。衍王凑巧回邸便闻小厮报此讯,欣然道:“她虽艰难,他却始终愿意帮扶。”贺巾费解,“殿下在说什么?谁艰难?谁又帮衬她了?”他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
坤宁殿。崔寿衡震惊于这样的谕令,“还要剪裁?如今不满不溢,官家怎地忽然要裁人手?”张弘典仍是泰然自若,“官家钧旨,臣不敢擅自揣摩。大抵是官家忆皇考俭行,方行此一举。”先帝着实大肆裁过宫娥,崔寿衡不禁头痛,“去请淑妃过来商榷。”张弘典又道:“常言道贵人多忘事。臣方才禀与圣人,便再重复一次。官家言称兹事体大,宜由圣人亲躬办理,不宜旁人随意插手。”她忽然醒悟,裁剪冗员只是幌子,恐怕是近日她派给顾贞献一些鸡零狗碎的杂务,使她得罪了人,她立刻到御前去诉苦,今上一心软便甩给她一个烂摊子料理,“官家用心良苦,妾定当遵旨而行。”
她又寻裴宝瑟问:“你观顾氏言行日久,可察觉出什么了?”裴宝瑟悻悻道:“她便是那副澹泊的样子。并未培植人手,更未拉帮结派。您命她整理账簿,她果真条分缕析,一本一本算的半点纰漏也没有。就算……前阵子您仅给了两日,奴听闻她亦燃灯熬油地做完了。奴想那么紧赶慢赶,大抵会有个疏漏,然而着人反复查了好几遍,仍然是毫发无爽。这怎么可能呢?她是天神降世不成?”祁抚绥亦道:“虽则圣人知尚服与尚制两局是素有龃龉,且命她从中调和。然而顾娘子不卑不亢,听派遣的黄门说,她待人接物颇有礼,对待女史亦亲和,就算她统管的是分派宫份与物什这等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亦未曾有人道不是。”
崔寿衡怒极反笑,“她这病秧子!前阵子病得人事不省,我以为她体虚多病,怕是挺不过生子那道鬼门关。她倒福远命硬的撑过来了。如今官家是愈发抬举她,自我受封中宫便无人协理,一切如常,禁中和谐。如今偏生擢拔她来添堵,官家真是不将我当回事了!裁人是烫手的山芋,他这倒心疼了,不肯他的心肝冲锋陷阵,天下怎有他这等偏心的人!”
裁人手一事贞献还是从寒蝉口中听闻的。“我们书麟阁倒是不必裁,人手本就少,您前不愿添几个近身服侍的,如今倒也不必裁了谁,您还真是深谋远虑啊。”香缨递手炉给她暖着,听她疑惑不解道:“只有溢员才需减。如今禁中并非满溢,官家怎地忽然有此一念?”寒蝉笑道:“圣心难测且易变。我猜许是紫宸的内人不幸触了官家霉头,官家直料想这满天下的内人都不妥善,都要打发!伴君如伴虎,果真是这个道理。”
香缨则拿热帕子给她擦手,“奴倒不以为然。此事官家只命圣人去处置,还下了死令说不准旁人掣肘。近日您替圣人分担庶务,圣人好生清闲,日日在殿中绘丹青、逗鹦鹉。我瞧官家正是给她一件差事,免得圣人太过得闲!”瑰意亦取笑道:“在理。官家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怎肯见圣人清闲到发慌呢?他们夫妻荣损共担,圣人亦不能只有坐镇的名声,却不行坐镇之实啊。”
贞献却不置一词,只用戥子称量了些龙脑,只等要放入意可香中,香缨为她端来两盏子蔷薇水,莞尔笑道:“天寒地坼,圣人特地为娘子们添了一倍的银霜炭。”贞献执香粉的手停滞,后则彻底搁置下来,“这是圣人的体眷,盖因雪路难行,天寒地滑,便连寻常的晨昏定省亦罢免。我是个最贪暖的,若炭不足,或许还要央官家救济。”
膳后总是困倦,寒蝉吩咐黄门点了好些火盆,将内寝烤得暖热,她围着狐裘在罗榻憩息,外间雪压断了梅枝,北风凛冽,嘶嘶呼啸中不带一丝柔情。
——
第三子死,她便全心保着誉王。他品行端正,少年颖慧,又极其孝顺。时常来问候贞献,问她可晌午可服过药膳,可还能安寝诸如此类。她也曾想,倘或其余的早殇是孽报,那么阿瑜总该是福报,假使见他及冠娶妻,便算是此生无憾。他逾过而立便起立嗣之心,与她共赴徽猷阁观皇子读书。后帝妃在穿廊下漫步,他替她披上斗篷,“近日可有不虞?我瞧毛立不能主事,莫不如撤换一个院使,别耽搁了你的身子。”她掩唇咳了两声,“不妨事。妾一贯荏弱,总是偏劳官家挂牵。”他扶她跨过门槛,“听香缨说……你还是亲自操持瑜儿的饮食起居。他业已大了,你不能总是将他当小孩儿养。”
她双肩一颤,又恢复一般神色,“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他就算成年及冠,在妾眼中仍旧是孩子。至于慈母多败儿,他读书明理,通晓仕途经济,概知疾苦民生,小人即使要毁谤妾的名誉,妾也不准许他们肆意诋毁阿瑜。”他心头一震,终究温声劝慰,“我并无此意,你总是万事都过于慎重。你将他教养得很好,耳濡目染,正因他的母亲是有勇有谋的巾帼英雄,他才这般的通情达理,既有恻隐之心,又非妇人之仁。”她闭眸,俨然是一副承受不起的谦卑,“官家说笑了。妾在禁庭一隅之中,既无见地眼界,又无豁达胸襟,只能教他做一个身正有德的君子。愿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磊落而光明。不论前程怎样,总要勤勉而不辜负身后的师长。”
寸步难歇,国朝对于皇子很苛刻,但若教导不严,反倒扶了一个酒囊饭袋,一个会烽火戏诸侯,不知褒贬善恶的人登临九五,那是会遗患无穷的。“谣言止于智者。看来立誉王为嗣方传言你已耳闻。”贞献恍惚茅塞顿开,暗自大喜,“既是传言,自然是不作数的。”今上却侧过身,扳正她的肩膀,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断非传言,而是实情。”她如槁木死灰,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无望渗透出来,今上立刻将她揽住,“他三岁我要立嗣,你说略等;他五岁我要立嗣,你言太早;如今他即将满十岁,我要立嗣你还不容许吗?贞献,你是要我无嗣,国朝后继无人,要我过继别人的儿子来传承宗祧吗?”
她泫然若泣,他又放缓了音调,柔声细语道:“阿献,我不盼你知我,我只盼你体谅我,哪怕一分半毫。”她也觉得煞是奇怪,十余载,崔皇后无嗣,十几个嫔御无嗣,莫提诞子育女,就是妊娠也未曾有。她体有寒症,并不适合生养。但早年进到禁庭的娘子远有根底强盛,适合生养的,却迟迟未有喜讯。崔氏与他年龄相仿,已过了适育的岁数,再提嫡子恐怕难比登天。既然他属意誉王,她又岂能再三推辞来驳他的好意。“官家钧意,妾及誉王不敢辞,特此叩谢。”
然而就在枢院拟谕期间,誉王却忽然患病。病来如山倒,且来势汹汹。侍御医们用尽浑身解数,却不能使得他痊愈,反倒每况愈下,最后给出衰竭不复,回天乏术的定断。顾贞献骤闻,开始还强撑着一口气,霎时向后倾倒,还好今上就在她身旁,忙将她搂住送去侧阁。小誉王走时爹娘均在身边,他虽然很痛,但还是轻缓的微笑着,“阿娘,你要听爹爹的话啊……及时……服药,不许偷偷倒掉。”贞献的泪珠断线一样滑落,滑到他的指腹上,他费力地抬手替母亲擦去,“娘……别哭。今后阿瑜不能护你,你要万事留神。尤其是她,你一定要严加防范。”说话期间,他挽住今上的手掌,“爹爹,对不住啊。多谢您和太傅们的悉心栽培,我……永志不忘。儿并无其他遗愿,比起您,我更担忧阿娘。她为我们操心一辈子,却接连失去阿兄与阿弟。她什么都没做错,苍天不公,竟要一位慈母遭受这样的痛楚。儿无能,不能尽孝于双亲膝下,惟盼来生有缘,再做一回阿娘的孩子……”
油灯尽,蜡烛折,飞蛾死,孤灯寒。他重蹈覆辙,终于与淑妃的其他子嗣一样,未能逃过早殇的命运渊薮。她的阿瑜这么懂事,少年老成,自幼就管着她的吃食起居,鲜少患病,就连风寒亦少有。怎么会死,怎会突然患上急病?
誉王薨逝后,今上几乎不离淑妃一步。她用膳不假人手,她就寝不遣人替,便连负扆视朝也需她在就近的阁屋中安坐。她住到紫宸殿,经受着这所谓的悉心照顾,却如傀儡木偶一样失掉了全部的生机。她失去喜好,失去厌恶。他所赉均是好,他替她夹一块藕便吃,舀一勺汤羹便饮,从不推辞,从不抗拒。直到今上察觉她的变化,是日蹲踞在脚踏边,“贞献,汝窑进贡了一批瓷器,你从前最爱赏宝瓷的,我命她们取来给你瞧瞧可好?”
她颔首,原要作欢喜不禁,却让人觉得是强颜欢笑。“都听官家的。”他却不耐地摆手,命若干人等退出殿去,“自从阿瑜走了你便彻底变了。贞献,你要怎么才能高兴?”只是哀莫多过心死,她捋过两绺碎发,“官家待妾亲厚,妾每日都很高兴。”今上苦笑道:“你这是强凑出来的,是佯装而来,你当我蠢吗?我看不破吗?纵然阿瑜走了,可我还在你身旁,我会代替孩子们照顾你,贞献,你振作起来!你不是为孩子活的。”她遽然恼火,“好!那您说妾在为谁而活?为自身?您与顾家将妾夹在悬崖峭壁之间,我欲万全而不能。为您?妾万分惶恐。官家是万民仰慕的圣天子,妾若将一生寄托,于您算得了什么?庶子亦好,不受待见的皇子也罢!我便要这三个皇子!您都看到了。”
可是怎样?欢欢喜喜来到人间,却又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毫不眷恋这里的一切。他的血仿佛都凝固了起来,浑身僵硬,反驳不出一字。倏忽,他撑地站起,将她拢入怀里,“对,你说得对。全是我的罪愆,我去偿了错,便替了你,亦代替了孩子们。”她嚎啕大哭,终于将孩子离世的哀毁骨立、肝肠寸断发泄出来。大约一刻钟,她停止哭泣,在抽噎中郑重而正式的对他道:“不,您没有罪,更谈不得错。您是这世上对贞献和孩子们最好的人,我下了九泉,会保佑您无灾无难,无惊无险。”
阿瑜过世一年有余,有日今上照常从迩英阁讲读归来,见值守的殿头欲言又止。不禁顾首问张弘典,“可有要事?”西殿供奉官恭敬称道:“回禀官家,顾娘子求见,臣请娘子在紫宸殿略等。”他加急了步调,鞓带的玉佩不停的击股,扰得他烦乱,便扯下交与张弘典,彻底疾步远驰。到了紫宸,他却霎时停了,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绪泛来,“她为何事而来?”小黄门悄声道:“娘子并未言明。”女史为他启门扇,贞献正坐于软几前的绣墩上赏着院前横生的凌霄。循声觑他便是笑,他遂同样微笑,“不必起来。”遂到她身前才抚抚她的云鬓,“今日仿佛很高兴啊。”
她注视着水仙染出的蔻丹,他便挥手遣退人,“竟还有兴致染指甲了。我说我要替你染,你偏不让。可是昨儿京墨入禁中你又临时起意了?”数日不曾见她眉眼弯弯,不管是挚友探望带来喜悦,亦或她想开了些,都是一份值得他欢欣的事。“妾见京墨还贴了仿若花黄一样的装饰,果真最是讨小孩子欢心。”小孩子,他在紫宸已明令禁止他们提起,今日她却骤然说起这个,他面色一滞,旋即又说:“我命他们照你口味备了午膳,就快到用膳的时辰了,你去盥手。”她侧过身看他,“妾说错了什么?”
他强撑一口气,都是怕她胡想,“不曾有。我早膳潦草,此刻有些饿。”可是她太聪颖,总能察觉他的推托和伪装,“官家不喜欢小孩子?”反常,太过反常。十余载经历使得他刹那警觉,他打发了金璨,莫非她又要给他塞女眷?可是他不能说得不好,或者斥责她。他没有资格出言不逊,若非给他诞育子女,贞献或许还康健无虞。于是他七扭八弯地含蓄试探,“我喜欢孩子,但只喜欢你生的。”
她哑然失笑,低头凑近两步,“我有啦。”许是跟文儒馆阁议事久了,他的脑筋遂也不拐弯,想了一通竟然呆愣地反问她:“有什么?”她遽然掩口笑起来,无比畅快,像是在观赏一个不开窍的南瓜。他醍醐灌顶,忽而了然悟道:“你是说有喜?贞献,你都……怎么还能遇喜?”语出则覆水难收,原该是大喜之事,经他一庆贺总朝反面去了。她实在了解他,知他并无恶意,便打趣道:“今妾色衰年老,果真见弃于官家。”他忙摆着双手,“我绝无此意。倘或有便叫我天雷亟下、天诛地灭。”
她忙噤他声,“这歹话也是随口说的?妾始闻也觉惊奇,还特地请了御医来诊复有定论。已建了遇喜档,官家安心,大抵并非假孕。”他摩挲她的脸,“可你身子前便伤损得厉害,生儿女不免吃苦头。”她爱抚小腹,“到时再说罢。”他将她拥入怀中,不舍而流连,“这当真是一桩喜讯,我何以贺贞献呢?”她秋波微动,眨巴着眼凝睇他,他含笑道:“是时候进封你为贵妃了。你之前一辞再辞,如今可该答应了罢?”她则不理睬,只挽他手臂岔开话题,“今日午膳备了什么馔食?官家快带妾去用膳!”
他见她恢复鲜活,这原该令他欢愉非常。可她仍旧不替自己盘算。位分、尊荣从来都不理会,更不讨要。当像是他势利,将名利看得比什么都要紧。见张弘典拱手示意,他沉声吩咐,“午后传御医来见,淑妃孕事全由御医照拂,不许毛氏随意插手,更不许他问津。”
生云声比起皇子们算得上顺遂,他入产房接过稳婆的绢子,替她擦着颈上一层潮汗,她侧首皱着长眉,他忙柔声问她:“不舒适?我命文楷再来诊脉。”她张开柔荑,他便会意握住,“官家定盼皇子,全是妾无能。对不住……”他又摩挲她光洁的螓首,“成日就知乱想。我满心盼望有位公主呢,贞献,我们也算儿女双全。你好好歇一歇,我便在书麟守着你和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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