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

chapter3

        塔尔塔洛斯是不见阳光的地方，哪怕是在它的最外沿，那个崎岖难行的山谷里，也始终萦绕不化的浓雾。

        米罗抢在黄昏前离开雅典，走到塔尔塔洛斯已经是深夜，隐约能从雾气之中看见高悬的月亮。

        他叩响塔尔塔洛斯的大门，“卡妙！你能出来吗！”

        这次他面前巨大的树干生出怪异的凸起，像被无形的手所塑造一样逐渐调整出人形，又化为了卡妙临时的身躯。

        “凡人，”卡妙的眉眼在月光下看起来更加分明，他眼里盛放极其浅淡如雾的微光，那是阿尔忒弥斯所遗落在深渊的，“你不在雅典城安眠，为何来塔尔塔洛斯？”

        “我有名字，我叫米罗。”米罗从箩筐的白布下拿出那束玫瑰，递到卡妙面前，“想送你这个。”

        这玫瑰已经不再具有太阳的余温了，但它是并不冰冷的，它细腻的花瓣柔软而辉映着月的光泽，依旧美丽得仿佛含着朝露。

        卡妙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的边沿，他如同不适应这脆弱的柔软一样飞快退开，可他目光不挪地停留在这美丽上。

        米罗把玫瑰花束塞到卡妙怀中，这成功地察言观色的年轻人欢欣地笑，还带着夕阳温度的身体站在卡妙面前，“收下它吧，你喜欢吗？”

        卡妙抱着花，看上去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小心地抚弄娇弱的花朵，把这玫瑰笼在怀中，“……谢谢，它很美。”

        可他这看守深渊的神灵却露出了忧愁的脸色，他抱着玫瑰，沿塔尔塔洛斯的外沿行走，默许了米罗的跟随。

        在塔尔塔洛斯深夜的迷雾之外，竟然能找到一片不为人所知的湖泊，这湖泊与人间任何的湖泊都截然不同，死气沉沉，找不到任何生机，连月光都惨白。

        米罗：“这是什么地方？”

        卡妙将花束放在湖岸边，那湖水里竟倒映不出他的影子，“这是冥河水汇成的湖泊，只在夜晚出现，塔尔塔洛斯是灭绝生机的地方，只有在这里玫瑰才能避免枯萎。”

        米罗试图去看这无法倒映人影的冥河水，却被卡妙拦下来，“只有死者能在冥河水中看到自己的灵魂。”

        米罗：“我明天会带新的花来的。你喜欢什么？”

        卡妙摇头，在湖边坐下，仰头望着朦胧的月影。

        多么漆黑的深渊之夜，月光所照耀的仿佛只有卡妙而已，他身周飘浮细碎来自天空的光，让他看上去比整个塔尔塔洛斯都要空荡。

        米罗坐在他身旁，近地看见这神灵的侧脸，他向往天空的美丽眼瞳。

        除了古旧碑文上的缈远传说，他还是很难不把卡妙当做人间的一份子，他看上去比雅典最俊朗的青年多一份深沉的神秘，那双眼睛如流淌月光的湖水一样引人神往。

        “卡妙。”米罗忽然出声唤他。

        卡妙的目光转落在他身上，以他沉静深邃的面庞正对着米罗。

        “你你，你去过雅典吗？”米罗试着用手伪装无意地遮挡面目，看上去有些局促了，“或者爱琴海？”

        “没有。”

        “以后呢？你想去吗？”

        “不想。”

        “哦……如果你想的话，不管怎样我都会带你去的。”

        “我不需要。凡人的城市而已，没什么可看的。”

        “但爱琴海很好看啊，有诗人在海边弹奏竖琴，”米罗比了个弹琴的动作，“我明天带竖琴来吧！”

        卡妙低下头，好像在看湖面，又好像看着地上的玫瑰，“月亮被云遮住，这是人间的雨夜到来了。”

        米罗站起来，“要下雨了？”他露出白净的牙对卡妙笑，“明天见，卡妙。”

        雅典来的青年小跑离开了塔尔塔洛斯，他被神灵沉默的目光所注视。

        人间的雨夜到来，不只是雅典，还有海上也刮起风浪，大雨骤然降临。

        雅典英雄的小船摇晃在风雨中的海浪里，风帆鼓动飘摇，高大的桅杆在大海的巨浪中看上去如此渺小。

        艾俄罗斯满面是雨水和海水，他扶着桅杆站立，竭声呼喊，“不要慌张！只要这些风浪过去我们就能抵达南边的岛屿！”

        跟着他加入队伍的年轻人莫荷普战栗着闭上双眼，“女神雅典娜会保佑我们的！”

        英雄们在大海中颠簸，除了艾俄罗斯，没人听清他这微小的祈祷。

        风神咆哮着舞过海面，掀起高于泰坦巨人的大浪，把咸腥的海水撒下。海洋中如有凶兽的呼嚎，这海风如它利爪的力度扑来。

        “快抓住木头！”艾俄罗斯不得不拽住船沿让自己不至于落海，他还一只手拽住了这最年轻的勇士莫荷普。

        惊天的大浪倾倒下来，转瞬吞没了能工巧匠筑造的船，勇士们的惊呼被淹没在大雨中，黑夜里看不见身旁，莫荷普却能摸到艾俄罗斯的手。

        他幸运地留在一块浮木上，艾俄罗斯在海水中，搭着这块浮木漂浮。

        可这仅仅是船的一块残骸罢了，绝不可能支撑两人度过风雨夜。

        莫荷普半跪在木板上，失声道：“艾俄罗斯！请保护好你自己，不用管我！”

        “年轻人。”雨夜中艾俄罗斯坚定的双眼比任何光芒都明亮，“你会是我们的希望。”

        他解下颈脖上史昂赠予的护身符——雅典人民的守护女神所钟爱的猫头鹰，郑重地系在莫荷普的颈脖上。他布满雨水狼狈至极的脸笑着，看上去依然宽厚而包容，“智慧女神将指引你的前方。”

        他用力地推开浮木，把这年轻人推向远方，自己沉入冰冷无情的海水中。

        “艾俄罗斯——”

        流浪在海面上，莫荷普把脸上混杂的海水泪水一并抹去，他紧握护身符，以哽咽的声音祈祷，“充满智慧的女神雅典娜啊！这高贵的宙斯的女儿，请你庇佑你所保护的雅典最正义的英雄吧！他是如此真诚地供奉你，他……他是如此充满爱者的心……女神啊……”

        风雨在不久之后平息，他无力反抗强大的海洋，认命地漂游，因为干渴与困倦，已经分不清日月的更替。

        莫荷普倒在浮木上，失神的双眼望着太阳。烧灼眼睛的光线中，他好像看到一个人降临在他面前的半空，挥动了一下白皙细腻的手臂。

        浮木不再失控地摇晃，如同受到了什么力量的指引一般，开始平稳地漂去某个方向。

        莫荷普闭上了眼。

        那会是伟大善良的女神，她以轻轻挥臂的力量送他回家。

        意识的黑暗过后，莫荷普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一间房屋里，他第一眼便看见了雅典娜的祭司、雅典的医者穆。

        这一定是女神的旨意啊。他握住穆的手，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水，“穆……这是雅典吧，这是雅典吧！”

        穆轻轻地回握了一下，然后收回手，“是的，我可以确定这是雅典。你不是与艾俄罗斯一起离开？我在海滩上捡到你，你们……发生了意外对吗？”

        “是的，是的……”年轻人泣不成声，他拽下护身符捧在手心，“风浪摧毁了我们的船，艾俄罗斯……艾俄罗斯他……为了救我而牺牲了。是女神庇佑我回来……”

        穆看着那猫头鹰的项链，低下了头，“艾俄罗斯……”

        艾俄罗斯被称为雅典最正直、义勇的人，几乎没有人说他的不好。

        穆安抚地拍着这年轻人的肩背，“女神既然庇佑你回到雅典，必然不是使你传达他的噩耗。好好休息，艾俄罗斯应当有着神祗赐予的幸运。”

        他留下莫荷普在房间，自己捧着医药离开。

        沙加就靠在门外的墙边，他的声音没什么波澜，“艾俄罗斯不会死。”

        穆看着他，“你看过了他的命运？”

        沙加：“没有，但女神会救下他的。”

        穆叹气，“希望如此，而我们现在也许并不应该宣扬这件事。”

        “神的随心所欲么……”沙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尽管不打算宣扬，但穆仍然要去告知史昂。

        尽管仍然握有实权，但史昂住在雅典僻远的山脚下，养了许多羊。

        他坐在羊圈边，这个男人身上并没有多少时光的痕迹，只是笑起来时眼角有些许纹路，分毫不损他的模样，“这么久了啊，穆，终于记得来看我。”

        穆想像从前一样给他一个轻松的微笑，可惜他现在很难笑出来，那别扭的神情在一瞬间就被史昂察觉，“是发生什么事了？女神下达了神谕？”

        穆摇头，“艾俄罗斯的船遭遇风浪，女神送来莫荷普，他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史昂的神色骤然垮下去——穆知道史昂是多么看重这个他的后继者，这个如他的青春时代一样环绕光荣传说的英雄，对于他而言简直是一生的传承，是他最看重的学生。

        因为他的青春不再了——岁月纵然留下他依旧非凡的样貌，却带走了他年轻的心力，他早已接受自己的老去，接受自己的传说被人淡忘。

        他看着艾俄罗斯，教导他成就他这么一个传奇，他希望这是一个能够得到美好始终的后来者。

        又怎会不惊愕与艾俄罗斯的意外。

        穆上前扶住他，“史昂……我们想，既然女神拯救了莫荷普，或许也会拯救艾俄罗斯？沙加也这么说。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平安回到雅典，你不要太担心……”

        “穆，我知道你的好意。”史昂摆摆手，推开他的扶持，“回到你的神庙，为英雄们祈祷吧。”

        这个男人——看上去终于有些像一个老人了，他绕开门前的羊群，回到他小而空的屋内。穆看着他的背影，看见他长发下寥落的影子。

        好像他转过身就会是未曾设想过的苍老面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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