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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三月寻风春意荡,蝴蝶蹁跹恋海棠


小倌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嘴,声音稍微圆润了一些:“我啊,曾经是北堀人,今春三月遇上的他,那时的我,刚刚被灭了部族,好不容易随额娘一起逃出来,捡了条命,结果路上又遇上歹人,趁我发着高热,额娘出去寻找食物和药品不在我身边,我无力抵抗之时将我带走,再后来,迷迷糊糊地就被老鸨开价买回来了。

        “一开始,我抗拒着这里的一切,我觉得总是需要卖笑的自己很脏,很恶心,这不是我们北堀人能接受的生活方式,可,我并不想只是一味接受着那位好心的老鸨的救助,北堀人有北堀人自己的骄傲,我们总该自己做些什么来报恩或是维持生存。所以,我就又不得不每天笑着迎接各式各样的人,为他们斟酒,换上两串纹钱。这是我现在为数不多还能做的事了,若是换二十年前的如国,我或许还能谋些别的生计,只是现在……”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没有再将前些年北堀新汉带领勇士撕破两国间的和平契约,侵扰如国边境,导致如国人对北堀人的态度逐渐从友好转变为厌恶这种话再往深了说,转而再度回到正题,讲回他自己的故事:

        “我已经无处可归了,就算是我没有出逃,大概也会随着部族的覆灭被坑杀,或者,被迫为奴吧。我这条命,早就不是我的了,是生是死,也早就不是我自己能掌控的了。对于我们这样的人,为了活下去,去做这种被旁人鄙夷的事应该是非常正常的才是,我也在逐渐麻痹这自己,想要接受这一切。”

        他凄凉地笑了一下,有些勉强,回忆让他的眼中有些幸福的光彩,格外温柔,也格外苦涩:“那天晚上,我与他初遇,他一个人带着面具坐在角落的桌子边一个人喝酒,我觉得有趣,哪有人来了合欢楼还会孤身一人的呢,要么是被同僚强行拉过来的,要么是受了情伤,借酒消愁的,再不然,就是有什么别的目的的。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和我一样的惆怅,可他明明是一副锦衣华服的样子,着实让我有些好奇,于是鬼使神差着,我就那么走过去,什么也没说,也自觉无需多言,只默默帮他倒酒,真是奇怪,这楼中,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我想,不管他是出于哪一种原因来了这里,一个人喝闷酒,一定很寂寞。”

        楼下刚刚独自咽下一口桂花酿的封仪明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什么时候不小心着凉了?”他揉揉鼻子,挑眉疑惑地想着。

        楼上的小倌咳嗽了一下,喝了口水,又继续开口:“后来,夜深了,我太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听老鸨说,是他把我带回房间的。我醒来时,他已经离开了,我本以为就是一位普通的客人,萍水之缘,趁我睡着对我做了什么也不一定,或许和平常遇到的看上去高风亮节实际上见面两分钟就开始上下其手的伪君子们没什么两样。要真是做了什么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到底是我莫名其妙在陌生人面前放下了戒备,睡得安然。可洗浴时我才发现,他根本没碰我。也许就是在那时吧,我萌生了一丝好感,可能是觉得,又一次被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件物品,让我捡回了一点碎成渣子的自尊。现在想想很可笑,我这样注定随风入尘的人,这是在奢求些什么呢?”

        说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卿溪握住小倌冰凉的手,把这个脆弱到仿佛风一吹就碎了的人搀扶到软塌上,小倌露出感激的神色,却像是生怕时间不够用了一样,咳音刚停,便又继续说道:

        “他在那之后基本每周都会来那么一两次,每次都是直接点我一整晚,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喝酒,我开始觉得,被卖到这里也不是什么坏事了。我也说不清楚哪来那么认真的喜欢,只是觉得每次他来,我看到他,就会觉得心里安宁,嘴角就真的能多上扬起来一些,真心地对他笑。

        “就这么又过了一月有余,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来的时候已经喝得有点醉了,我像往常一样为他斟酒,他面具下的目光却第一次扫在了我的脸上,直直地盯了我许久,甚至举杯时都不曾离去,三杯下肚,他突然说,让我陪他一起喝,我惊讶之余,没细想就答应了他,推杯换盏,一直到了月半三更,我只知道他当时心里一定有让他很难过的事,他的身影,落寞又孤独。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可,我想告诉他,至少在这里,他还有我陪着,并不是孤单一人,事情总会好起来的。然后啊……”

        蝴蝶脸上闪过一抹红晕,“他就……反握住了我的手,把我压在软塌上,征询了我的同意。那是我们第一次欢愉,他身上的酒气沾染了我一身,你要知道,不是所有北堀人都爱喝酒的。一向讨厌酒味的我,第一次觉得,那酒真是好酒,酒香四溢。

        “那天后,他来得越发频繁,我们之间的交往也逐渐不止于之前的倒酒和喝酒,他偶尔也会趁着月色正好偷偷把我带出去游玩,我们还一起在他的别院里种了一棵海棠花树呢。”

        小倌的眼中现出一丝温柔的光彩,仿佛是回想到了非常快乐的事情,露出一个笑,“我啊,很喜欢那棵树,花开时粉白相间,好似柔和烟霞。我也从来都不是贪心的人,能偶尔去他那里坐坐,遇上狂风雷雨时偶尔能缩在他怀里,我就很幸福了。

        “直到有一天他的宝贝弟弟从南方回来,夜半三更地拿着伴手礼突然来找他。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慌张,被他塞在柜子里,我从缝隙当中窥到了他弟弟的眉眼,和我的,如此相像……不,应该说,我的眉眼,和他的,如此相像。”

        小倌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应该是不想自己的心思被我发现的吧,所以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我想继续陪着他,我们这样很好,这样的平衡很好,被当成替身也不错,至少我还能在他身边。这里的人,被当成替身应该也是常事,总有人为了保护自己真正的所爱,把他们觉得不好的部分交给我们这些替身来完成。掩饰自己的情绪,永远眉眼带笑,去讨好,去宽慰,我应该是很擅长做这种事情的,就是,偶尔想起来自己或许是个替身,心里啊,空落落的。”

        楼下,封仪明的房门被推开,带着面具的太子就那么笔直地站着,僵着脊背,握着佩剑,冷冷道:“让你的人出来,再听下去就别怪孤把他一起杀掉。”封仪明装作没有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手,递给他一坛桂花酿:“你不想杀人,你自己清楚。那枚扳指,是你自己的送他的吧。”

        太子拿着酒坛子保持沉默。

        “然后,你没想到这里也有那群宦官的眼线,当他们拿着这件事来威胁你的时候,你在他和权势之间,毫无疑问地选择了权势。”

        封仪明依旧是淡淡地瞥着太子,语气毫无波澜,陈述着他最不想承认的事实。

        太子打开桂花酿,猛灌了一口,眼角微红,不知是因为酒味儿太呛,还是因为刚刚在楼上的那扇门外,隐隐约约间听到了自己的故事:“我是未来的王,我需要有继承人,不能有任何软肋,我从小就被这么教导,手握权势,不仅是我的野心,也是我的义务。”

        “所以,比起别人动手,你选择参加完中秋夜宴就过来亲自动手?”太子又是猛灌一口酒,表示默认。封仪明继续开口:“你明知道,你们没有未来,何必一开始来招惹?这不是你这种人该做的事。”他眯起眼睛,冷冷地扫了那位有些愣怔的太子殿下一眼,“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我们接到的委托只是拿回扳指,我的任务,是保护我们的人的安全,监督他别做傻事,你的事,我们不想干预,但是你好像想把知情人都处理掉,左右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可以先跟我过过招试试看杀了我。”

        太子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他此番前来,要做的事并不光彩,自然是屏退了旁人,孤身一人前来的。

        托了钟恒的福,他对无心阁的帮众算是有所耳闻,听说过面前这人的一些事迹,心下明白,此时跟这人硬碰硬,并不会占到什么便宜,还容易多生事端,于是他最终是叹了口气,语气里藏了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沮丧和无奈:“那,若是我现在再给你们一个新的委托呢?”“随意,我们会优先出价更高的委托。”封仪明淡淡道。

        卿溪看着突然推开房门出现的封仪明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他还没说话,就被封仪明从软塌边拉了起来,像个被拎起的大号麻袋一样,一路拽到门口。随后,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走了进来,脚步声低沉而稳重,一步一步走向瘫倒在床上的小倌,佩剑出鞘,抵着小倌的喉咙。

        “你要干什么!”卿溪想要挣脱开封仪明的手,奈何双方力量悬殊,他被死死扣在封仪明身边。

        封仪明在他耳边淡淡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委托改变,现在执行新的委托,在太子殿下杀掉僭越的花楼小倌拿回扳指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

        “什……”卿溪一脸错愕。

        蝴蝶就那样斜斜地倚靠在床边,被剑锋抵着喉咙,脸上挂着的却是笑容:“殿下,请不要伤及无辜。蝴蝶等您很久了,终于等到您了。“他看着他的意中人,即使被他拿利刃抵住喉咙,声音喑哑颤抖,语气里也是无尽的温柔,先前的一绺幽怨与满心的思念此刻杂糅在一起,让他不由得抿紧了嘴唇,但是明显,思念占了上风:

        “宫里的人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了,我啊,是怕死的,所以奢望过,你会不会像话本里面的男主角一样,舍弃世俗带我走。”

        太子就那么僵在那里,迟迟没有下手,半晌,他开口问:“你还有什么心愿么?”蝴蝶略微思考了一下,声音轻轻地响起:“我想看看您面具下面的脸。”太子有些愣神,似乎根本没想到蝴蝶临终之际的要求居然会是这个,却也不再多问,只是静静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

        “哈,果然,我喜欢的阿怜,是个好看的人。”蝴蝶抬起手,抚摸上太子的脸,对方始终面无表情,手摸上去的时候,却能感觉到他始终在微微颤抖,几乎快要无法抑制即将决堤的感情。

        蝴蝶心满意足,随后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自己的脖颈,抹上了剑锋。

        在他看来,作为一个替身,死时能得到他一点不舍和难过,好像,也没那么不甘了。

        “终于,能将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放下了。”

        空气中瞬间腾起的血腥味,刺激了房间中所有人的鼻腔,不知是因为身上的衣装单薄还是受了那道突兀刮过的穿堂冷风,卿溪只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封仪明除了稍微吸了吸鼻子,没有别的反应;太子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呼吸声格外沉重,随后,他像是失了全身力量一样,手一松,便只听“咣当”一声,是剑滑落在地上的声响。

        他喉头动了动,仿佛是咽下了一声惊呼,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身体却早就丢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架势,丢开剑,伸手将蝴蝶紧紧抱住,任由温热的鲜血肆意淌过手掌,慢慢转为冰凉。蝴蝶就这样躺在他怀里,脖子上猩红的血染在白衣上,让人想起庭院里被风雨打落一地的残红。

        他被嘴里的血沫子呛得几乎说不出话,眼神逐渐涣散,终于在断断续续间,众人听到他说:“如此,便是没有脏了太子殿下的手了。我……真的很……爱你,只是,不能再陪你了……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们若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求您,也真心爱我一次吧。只可惜他没有来得及说完,便抑制不住地开始大口倒气。

        不久,房间回归沉寂,太子轻轻把蝴蝶放回软塌上,盖好被子,一如他们相遇那日,蝴蝶睡着后,他把他抱回屋里安顿好那样,只是,其中一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他装好佩剑,带好面具,拿着染了血的扳指打开门,合欢楼内的喧嚣涌了进来,欢闹声听着格外刺耳,依旧有人在玩乐,有人在调笑,时值中秋佳节,窗外还正好亮起了一个烟花,噼里啪啦好不热闹,喧哗中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个房间里,某个人的生命就终止在了上一秒,空中的圆月冰冷,没有因为这场茫茫人海间小小的生离死别有丝毫改变。

        太子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踱出门,周身气场压抑,却什么都没有说。封仪明拉着愣怔的卿溪出门,顺手把门关好。他迈步跟上前面的太子,贴近,开口:“委托的报酬,若不想亲自来付,回头让禧王小殿下带过来即可。”太子麻木地开口,声音强装平静,尾音却又略带了一丝颤抖,嗓音喑哑,道了声:

        “多谢,不用跟着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那之后,封仪明叫来老鸨处理了蝴蝶的尸体,老鸨一改平日的不正经,也没多问,只是拿帕子帮蝴蝶擦干净了伤口,拿了条围脖给他戴上,又往他脸上点了些胭脂,尽量让他看起来像生前最美的样子。随后叫来人把他抬进了棺里,封死,趁着夜色走后门下葬了。

        回帮路上,卿溪沉默了一路,封仪明把他送到了他房门口,正欲离开时,卿溪抓住了他的衣袖,嗓音略带沙哑:“为什么,你们能那么冷静?”

        封仪明稍稍弯腰,俯身看向他的眼睛,两人目光相触,就那样对视着,细看之下,封仪明能看到卿溪眼中隐隐闪动的泪光。“到底为什么,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啊,就算有原因,就算死亡本就是他的结局,可他就那样死在面前,你们为什么一点都不在意一样啊?”卿溪的声调不由得抬高了一点,哭腔就那么暴露出来,“他身份再低微,难道连某些人的难过都得不到么?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就因为这个,难道他就活该非死不可么!”

        “想哭就哭吧,如果能好受一点的话。”封仪明并不想解释太多,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他这种对于人命的轻视,也觉得没有必要进行解释。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觉得杀一个和杀一家没什么区别,为了任务杀人,对他来说也开始变得稀疏平常。江湖里多的是那些你死我活的事情,朝堂中也一样,就算明面上没有血腥,暗地里的血花儿比江湖中的只多不少。

        他只是站在那边看着,心里莫名有些烦躁。想去帮对面的人擦擦眼泪,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伸出手去,只是静静地将卿溪眼泪落下来哭花了妆的样子看在眼里。

        圆月把两人的脸照得很清楚,落在地上的月光仿佛把地上铺了一层薄霜,连带着让人感觉气温都降了几度。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封仪明还是率先开了口,他看着卿溪的眼睛说:“这是你第一次参与跟人命相关的委托,对你这种新人来说,一上来就面对生死,我也能理解你有些难过,但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委托有委托的要求,我们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们接了的委托,不管是否符合你理解的‘正义’,我都会去完成,你要是接受不了,早些退出,或者当个后勤,应该是好的。”

        卿溪眼中闪过闪过一丝失望,然后转身进屋,重重关上了门。

        封仪明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屋里没什么动静,对着房门说了一句:“好好休息吧。”然后在瑟瑟秋风中一个人去找帮主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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