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鸿夫人

等洛川带着这个身体羸弱的少年潜进益州镖局的内堂时，温之岩头也没抬，只慢条斯理地拨了拨灯芯，见屋内明亮了许多，他才抬眼看向洛川：“你晚了一柱香。”

        说罢，又无不遗憾地叹道，“可惜了惊鸿夫人的倾城一舞，看来无缘得见。”

        朝廷暗桩遍及大江南北，益州镖局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温之岩千里迢迢，远赴益州，正是为了惊鸿夫人的倾城一舞。而他之所接陆聿这单生意不过是顺手罢了，说起来还是陆聿沾了惊鸿夫人的光。

        世事有时就是如此不公，洛川因温之岩的故意隐瞒，差点在将军府丢了半条命，而“罪魁祸首”温之岩却在为自己痛惜错失美人一舞。

        昏黄灯光在洛川脸上跳跃，她眸色沉沉：“我为何会晚一柱香，这桩交易你到底隐瞒了多少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

        温之岩气定神闲地摇了摇折扇，抬眼看似打量了下一身狼狈的洛川，眸光实则在从将军府逃出来的陆聿身上。

        只见那少年发丝凌乱，身上不少划伤，肩头那处伤势最重。脸上被豁开的口子全无血色，露出了易容的痕迹。

        “怎么，就这样交差？”温之岩轻嗤一声。

        洛川已有不满，眉头微皱：“那我遭你欺瞒，又当如何？”

        温之岩自知理亏，摇了摇折扇，只抬眼看向咳得厉害的少年，悠悠问道：“镇南将军府陆聿？”

        少年无暇应他，只握拳抵唇，孱弱病体抖得厉害，几乎要咳得脾脏俱裂。

        温之岩见此情形，懒洋洋地起身开门，命侍候在门口的婢女去请大夫。

        少年断断续续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不必，煎一碗白龙须水即可。”

        温之岩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弯腰匐身于椅圈之上咳嗽的少年，扭头吩咐婢女：“那便烦劳姑娘了。”

        一旁的洛川早已等得不耐烦，双手抱胸，冷漠地看着温之岩：“鲁岳的下落。”

        中原武林当中，有三人以流星锤作为武器，鲁岳便是第三人。前面两个人洛川早就查过了，与十年前云翦门灭门一案的时间对不上。唯有这个鲁岳，不仅身份成谜，更是行迹无定。洛川走遍中原，也只查到鲁岳在云翦门灭门后不久便销声匿迹了，再无消息。

        但她知道，温之岩这里一定有鲁岳的下落。温之岩手下的暗桩遍及大江南北，库房里更有藏书十万万卷，皆是历朝历代江湖门派的秘辛。

        温之岩瞧了瞧洛川不耐烦的样子，嘴角笑意愈浓，随手取了笔架上的笔，低头书一行字递给洛川。

        洛川看着纸上的“荆州刺史”四个行楷小字，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温之岩。

        同温之岩做生意做久了，很容易便能猜到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东西，而是下一笔交易。可惜她并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洛川颇有耐心地等他开口，命手下的人呈上鲁岳所有资料。

        见她无声僵持着，温之岩弯了弯嘴角，折扇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他眼眸微垂，教人看不清心思：“明晚郫江画舫有你要的东西。这单生意你顺路，至多耽误一日时间，赏金双倍。”

        “不必”，洛川忽然吐出两个字：“这单生意先记着，待我日后再来找你兑现。”

        她替温之岩卖命已有三年，经她的手送上刑场的官吏足有四五十人，赏金都快堆成一座山了，自是不缺他这双倍的银钱。

        温之岩点点头，算是应允了她。

        洛川站起身，干脆利落地道了一声“多谢”，转身便跃上了屋脊，消失在夜色之中。

        见洛川已飞身离开，温之岩这才将目光转回至一旁咳得声嘶力竭的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扇骨，状似无意地问道：“我记得白龙须乃是苗医常用的一味药，陆公子怎会清楚白龙须的药效？”

        白龙须长于西南群山溪谷之间，止血镇痛功效奇佳，但中原却甚少有其踪迹。

        面对座上人的迫人气势，少年勉力扶着椅圈，坐起身，淡淡道：“病者自医，不过是为了自救，胡乱看了几本书罢了。”

        温之岩闻言笑了笑，见他不吐真言，便转而说起了其他：“不知陆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少年勉强一笑：“寻药。”

        温之岩还欲再问些什么，听得门外婢女叩门，便只挥手让少年跟着婢女去了镖局老掌门一早安排好的客房。

        孤身回到藏身的废弃宅子时，洛川早已疲累不堪，连点灯的力气都没有。就着月光给自己的左臂上了药后，坐到了铜镜前，用药水轻轻卸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原原本本的一张脸来。若不是左眼的伤疤依然纵横可怖。那本来也是清丽端庄的一张脸。

        直到翌日傍晚时分，洛川才再次出门，往郫江方向去。

        郫江，江阔水清，环绕益州半座城池，蜿蜒向东后与南河汇合，两河并作一脉流水，奔腾东去。

        洛川顺着人流，往热闹的地方去。果然远远便瞧见江面上停着一艘流光溢彩的画舫，照得江面波光粼粼。花船里传来的丝竹管弦顺着江面飘到了岸上，间夹着婉转歌声。

        偶尔风起，吹得船上纱帘随风轻扬，吹得江面縠纹阵阵。酒香、果香、美人香尚来不及钻进岸上慕名而来的众人鼻子里，便消散在江面清风里。

        岸上一片喧哗热闹，众人挤在岸上，远远瞧着画舫里的旖旎风光，还有小贩挤在人群中沿途叫卖果干点心。

        忽从人群中飞出一少女，几丈宽的江面，那少女轻松飞过，稳稳当当落在船头。一眨眼的功夫，人便钻进了船舱内。岸上众人甚至尚未来得及看清她的身影。

        船舱内暖香温玉，春光无限，唯独一身褐色布衣的洛川格格不入。洛川从船头走到船尾，不少簪花摇扇的妩媚女子好奇地从舷窗中探出头来看她。

        洛川脚步声刚停，尚未来得及叩门，房内便传来了温之岩的声音：“洛姑娘果然如约来了。”

        洛川推门进去的时候，温之岩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双狭长上扬的狐狸眼正逗留在花台上的惊鸿夫人身上。

        洛川应约前来不过是为了鲁岳的下落，可温之岩却恍若未知一般，只让她一同坐下来赏舞，对于鲁岳的下落只字不提。

        温之岩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为何今日却只让她赏舞。洛川转头看向圆台之上的惊鸿夫人。

        只见她云髻高耸，上着小衫，下穿小口裤，腰系钿带，白皙腕臂皆佩金钏。脚下步伐随着鼓点节奏越发紧密，身姿翩跹婉若游龙。腰间环佩叮咚，身上罗绮轻薄，远观如一团薄雾轻罩。

        艳丽舞姿，一时间叫人挪不开眼。

        一曲舞罢，洛川才得以看清惊鸿夫人的脸。那是一张中年妇人的脸，依旧是风华绝代的模样，但眼角已有了细纹，薄唇紧抿，神情漠然。

        惊鸿夫人按惯例朝底下坐着的一男一女弯腰道福，便欲从侧门离开。

        “仇前辈何必急着走，故人相见不叙叙旧么？”温之岩忽然站起身。

        惊鸿夫人身影一滞，旋即笑道：“公子认错人了。”

        温之岩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说辞，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晚辈温之岩不才，偏这双眼睛好使，对一切人物画像皆过目不忘。早年间曾见过前辈一副画像，知道前辈是武林盟主仇英大侠独女，今日前来是有事相告。”

        一旁的洛川颇感意外，当年武林巨变时，她还小，但也听师父讲过，七年前，外邦居延入侵中原，是仇英大侠带领江湖豪杰与陇关的商城主同仇敌忾，于鸣沙山前歼敌万余人，杀得居延元气大伤。

        仇英大侠一时风头无两，成为人人称赞的大英雄。可没过多久，江湖风云变幻，仇府满门被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黄发，无一活口，其状惨烈。

        可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仇府竟还有后人。

        惊鸿夫人侧着身子，只露出半个白皙下巴。她声音冷漠：“阁下找错人了，我不姓仇，也不认识什么姓仇的。”

        说完，便转身要走。

        温之岩快她一步，手中折扇“唰”行云流水地展开在惊鸿夫人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洛川定睛细看，才发现折扇扇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坠子。

        温之岩将扇子送到惊鸿夫人面前，朝她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纵使她此前百般否认，在看到坠子的一刹那，脸色终于变了。她颤颤地伸手接过扇面上的坠子，连声音都在发抖：“这坠子你在哪里捡到的？”

        “仇府，不对，现在是张府了。”温之岩收回折扇，将手背到身后，“晚辈听说前辈这些年也一直找当年的仇人，‘鲁岳’这个人不知前辈可还记得？”

        惊鸿夫人闻言看向温之岩，眼神谨慎：“你究竟是何人？”

        温之岩看了一眼身旁的洛川，又转向惊鸿夫人：“不知前辈可还记得云翦门的林云前辈，这位洛姑娘便是云翦门的弟子，林云前辈的徒弟。”

        洛川并不知原来云翦门还曾和仇府有过往来，更不知当年师父与仇前辈是闺中密友。是以，惊鸿夫人上下打量她的眼神让她倍感不适。

        但看温之岩这架势，分明是面前的这位惊鸿夫人才真正知晓鲁岳的下落，洛川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无凭无据，我如何相信？”惊鸿夫人像是有意刁难，她记得当年林云确实经常带着一个小姑娘出出进进。七年了，小姑娘早长大了，她哪里还能辨认得出。

        温之岩闻声朗声一笑：“这有何难，林云前辈的弟子在这里，仇前辈想问什么，尽管问。”说罢，有一搭没一搭在手心里敲着折扇，施施然出去了，留下洛川一人应对惊鸿夫人的发问。

        洛川苦寻鲁岳许久，自然会十分配合仇前辈。

        屋里一时静默下来，只听到船底传来的哗哗水声。

        “你能画出你师父的模样吗？”同洛川说话时，惊鸿夫人的语气温柔了一些。

        可洛川却察觉不到一丝半毫的不同，只是平静道：“我记不清师父的样子了。”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悲，七年了，她无比想念师父，可她却快要忘了师父的样子。

        许是洛川的话过于坦诚，惊鸿夫人竟又问了一次：“那你可还记得你师父爱吃什么？”

        “木渎镇范记的桂花方糕。”

        说完，洛川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木渎镇了，也不知道范记糕点铺还在不在。

        透过薄雾氤氲的双眼，洛川看到惊鸿夫人也红了眼眶。目光悠远缥缈，似是忆起了往事。

        “你往东去荆州去，我听人说荆州有一屠夫长得像极了鲁岳，或许你可以去碰碰运气。”惊鸿夫人收回心思，朝洛川笑了笑，目送她离开，临了忍不住叮嘱她：“江湖险恶，你一个人好好保重。”

        洛川点点头，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画舫的人群中。

        回到岸上时，洛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惊鸿夫人鼻尖上的那颗小痣。她记起来自己幼年时曾随师父一起在仇府见过一次。那时，惊鸿夫人与师父都还是豆蔻少女，性情相投。两个人总逗她，问她究竟是师父更好看一点还是惊鸿夫人更美一点。

        岸上的洛川隔着人群，遥遥望了一眼画舫，方才她待过的房间人影晃动，好像是在推杯换盏。想必是上一局散了，换了新的恩客和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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