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宫宴

几年后，林无衣长长久久卧床不起的时候，眼前时常会没有由来的蹦出一些画面，跳舞的女子，红红绿绿的街道，街口转弯地上有一个积水坑，马车车轮碾过去，溅了她一身泥。

        从马车里钻出一个人，浑身戴的叮叮当当，将车夫赶下马，尖声斥责道：“要死啊！你眼睛要是留着没用现在就挖了去！快去！给无衣姑娘磕头认错！”

        车夫身着灰色短袍，低头猫腰，哆哆嗦嗦扑来跪地，求林无衣饶他一命。这一跪惹来周围人围观，对她指指点点，于是人群中就有了这样的声音：“来她就是勾引皇九孙的林姑娘，果然是个妖精样子。”

        她抬头去看，人群里，每个人似乎都长得一样，刻薄的，尖酸的，跟马车上站着的李妙一个嘴脸。她找不到那说话之人，仿佛是他们一人一个字一起说的。

        忽笑了出来，这又什么好计较，一个人说，还是一群人说，又有什么区别？说好听的，说难听的，又有什么区别？

        左不过一时兴起，左不过闲的慌，左不过人就是这样，躲起来说，还是站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李妙还站在车辕上，她高高在上，头上戴的金钗闪闪发光，身上的绸缎华丽漂亮。她才是应该吸引众人艳羡目光的人，或者是魏文君，或者贺琼玉，或者随便什么人。

        在帝京，在不以道义称天下的皇城根，让人称道的不应是她林无衣，而她所做不过是普天下蠢人都会做的蠢事，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不过仗着林飞红，仗着胭脂军，蠢的更加拔尖。

        有人就该万众瞩目，有人就该安分守己。

        李妙啧啧两声，将她从头到脚一扫，用目光告诉她说：“就你也配。”

        林无衣垂目站着，缄口不言，一动没动。

        掀开车帘探进半个脑袋，李妙又出来，笑道：“你也听说了吗？魏文君要给你当嫂嫂了。”

        算不上晴天霹雳，只是大雨滂沱里本该撕开的一道闪电，她老早就知道，不意外，却还是怔了怔。

        “什么嫂嫂？”

        “你不知道吗？皇爷爷要把魏文君嫁给你凤鸣哥哥。”

        “什么时候？”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今晚一过，明天肯定就会有答案。”

        祝流霜一路跟着林无衣早气得鼻子眼冒火，她知道的林无衣可不是这样，这才多久光景，怎么能怂成这样。她上前两步，抬手往车帘出一挡，凤目一抬，提声道：“吆，您就是莺啼郡主吧，也不用羡慕，你也快喊嫂嫂了。”

        这人恭敬全无，笑里藏刀，自有一股不怒自威，李妙被看得心底发寒，扯了车帘，招呼左右就要走。

        跟着的小厮过来将祝流霜袖子一拉，要将人拉开。祝流霜歪头看了一眼，林无衣呼吸都停住了，如果胭脂军再出一个陈阿毛会怎样。

        祝流霜撤手将拍脏东西般将衣袖拍了拍，那小厮也被吓住了，像被钉子钉在地上半天动也没动。

        只听祝流霜嗤笑一声，抱拳倒是行礼的样子，冲着李妙道：“你坤哥哥也来我家求娶无衣了，很快你也就能叫无衣皇嫂了。”

        李妙登时变脸，方寸全无，叠声喊着快走快走，慌慌张张让人赶马车便走。

        祝流霜正得意收拾你个小丫头还不简单，一回头林无衣大步流星，一边往回走一边抬手将头上的花冠一把拉下，随手就给扔了。

        这是做什么？

        祝流霜跟着忙捡起，一进家门她连外衫也脱了，就这么边走边脱，像是脱壳的蛇，从一张皮钻出去，就往前继续走了。

        大将军府伺候站岗的全是胭脂军，眼尖的忙将掉落在院子的衣裳捡起来，看向祝流霜，祝流霜也不知什么意思，喊道：“没事，咱换身衣服，一样去。”

        林无衣没说话，一路走回自己房间，翻箱子倒柜，找出她第一次一个人在帝京瞎逛从杂耍班子手里买来的衣裳。

        红衣绿裤，她还记得穿这个的男孩扎个两个双坨髻，缠着红色发带，额中点这一颗朱红印子，画着粗黑的眉头，还有两个红红的脸蛋，和一张吃了人似的红唇。

        林无衣打扮完出来，祝流霜傻眼，随后却绕着人鼓起掌来：“厉害啊。你这衣服哪里来的？”

        林无衣低头看了看自己：“跟街上杂耍买的，这样可以被一眼看到吧。”

        祝流霜笑了：“这要看不到，除非是瞎了。”

        林无衣：“走吧。”

        祝流霜眉毛一挑：“走吧。”

        两人是坐马车去的，路上祝流霜还是忍不住道：“虽然是挺瞩目的，但也可能会被吓倒，有点像庙里菩萨跟前的玉女成了精。”

        林无衣眉头一动，像两条虫子蠕动，想了想道：“那是仙女吧？”

        祝流霜被逗得咯咯直笑，半天道：“对，是仙女。长了反骨的仙女，也叫混世魔王。”

        林无衣噗呲一声也笑了。

        倘若她不与人斗气，倘若少一点锋芒，倘若真的安分守己，跟围着李妙转的女子一样，关心穿衣，研究时兴的发髻，画什么妆更能引得漂亮公子侧目。明明她跟李凤鸣每天也是情情爱爱，可她总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她说不清楚，她甚至不说，可她就这么存在着，哪里也不去，就站在这里告诉他人她就是非此不可。

        她像是积怨已久，终于找到一个报复的出口，不必担心拳头攥紧却不知道该向哪里挥去。

        她就是要最可笑的样子，出现在最盛大的宴会上，她还要以最欢快的样子，毫不在意的姿态，来向这个人间宣战。

        可谁知她的豪气还没发出，就偃旗息鼓了。

        宴会在御花园沁芳亭。

        沁芳亭在水中央，左右有两边宽廊连接上岸，水中荷叶碧连天，屿上白鹤惊飞鸿。

        皇帝正坐在亭子最中间，身边是王室和重臣，一侧长廊是皇戚，一侧长廊是重臣亲眷。

        林无衣在宫门口就被盘问，她两手背后，下巴扬起来，一路走的大摇大摆，顺着甬道走到御花园。

        早有人将她笑了一路，还有宫女太监沿路藏着偷偷看她。

        李浮生遥遥看见哈哈大笑，迎着走来直夸：“好看！真好看，我们无衣就是披麻袋也好看。”

        林无衣将头一拧，不理他，却很是受用。李浮生跟着她绕着御花园走了一圈，在湖边，看到了两个相对而站的身影。

        正对着他们站的是贺琼玉，一身淡绿色的衣裙，像湖水一样，看着就心旷神怡。

        背对着他们站着人身着黑色军服，剪裁妥帖，肩宽袖长无不量身而制，牛皮腰带在腰间紧绕着。他本来就身形修长，腰窝凹陷，屁股又翘，两条腿又直又长，踩在一双黑色短靴里，光是背影就足够惹人遐想。

        只听贺琼玉吞吞吐吐半天道：“我不介意你纳她为妾。”

        李凤鸣噗呲一声笑了，温声道：“她可没你这么大方，你想当妾她都不答应。”

        他说的云淡风轻仿佛这是一个不经意的问候，贺琼玉愣了半晌，没能将他的话和脸上的笑容对上，猛然看见几丈外站着的小鬼一般的林无衣，她先是吓了一跳，李凤鸣转身去看，那小鬼极快转身给跑了。

        林无衣穿着红衣绿裤，顶着两个坨髻，脸蛋画着两个红圈，一路小跑，气喘呼呼，她心跳不止，即便停下，脸还是烫的。

        满脑子都是：李凤鸣在说什么？他怎么能这么说？说的可真好！嘻嘻。

        她穿过一众气质高雅的贵女蹭到魏文君跟前，见魏文君对她不冷不热，她有些不开心，心道，我都不介意，你怎么还不理我了。

        哼了一声，挨着人非挤坐下，将魏文君面前的茶壶提起，用魏文君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完，又给自己满上。

        魏文君道：“你也像点样子，把脸洗了去，坐你地方。”

        林无衣闷声半天：“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我”魏文君语塞：“你这样子怎么让人看，我可告诉你，皇上会给李凤鸣指婚的，万一是我，你可别哭。”

        林无衣坐起两肩一沉，叹了口气，无不替人气愤道：“姐姐，你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华有才华，要家世有家世，可他偏偏喜欢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嗯？”魏文君像没听明白一样，问道：“你再说一遍。”

        林无衣气虚，见她要发怒，将脸往她肩头干净的青衣上蹭了蹭。

        魏文君抬手就照她屁股打了一巴掌，林无衣“哎呦”一声跳起，却也不逃，伸手还要去抓魏文君桌上的桂花饼。

        魏文君旁边坐着魏大观的一品夫人萧氏，对二人动作多有不满，见林无衣模样更是嫌弃，面露恶色。

        本该跑开的林无衣被魏文君一把拉住，抬手一戳她脑门：“你们两个可真是一对妖孽。”余光一瞥萧氏震惊的模样，方才将人拉着从廊上往岸上走去。

        林无衣一会抱她，一会靠她肩头，完全一点体统都没有，她也是无可奈何：“你行了，我这衣服刚做的。”

        遥遥看着朝他们走来的李浮生，林无衣眼珠子一转，忽道：“让小王爷赔你。”

        魏文君一敲林无衣的脑门：“你不赔我，也该是李凤鸣赔。这算什么？跟我装傻是吧？”

        林无衣松开魏文君，冲李浮生一招手，李浮生满脸春风已经到跟前：“正找你呢。”

        林无衣道：“先别急找我，姐姐说我把她衣服蹭坏了，你赔不赔？”

        李浮生不解：“一件衣服而已，赔她一年四季的。”

        林无衣哈哈一笑，道：“一年怎么够？”

        “那你还想怎样？”

        林无衣歪头一笑，轻快道：“一辈子才好。”不等魏文君打她的手落下，旋即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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