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07.表白（一）

1

        对于安晏来说，2014年的最后一天，依然是一个忧郁的日子，当安晏应邀出现在萧娅娅学校的时候，他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而且还来得那么早。

        原定下午两点钟开始的活动，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等到三点多钟都没有开始，安晏一个人坐在后排角落的位置，用暗灰色的呢子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想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等萧娅娅出现，可是礼堂里的人越来越多，耳边越来越嘈杂，不一会儿，自己的周围也坐满了人，他却始终不见萧娅娅的踪影。

        无休止的等待让安晏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他本来是想和萧娅娅打声招呼，然后找一个借口，体面地离开。可是，他没有等到萧娅娅的出现，礼堂里只有老师和家长，还有许许多多的学生，都是些接受着特殊教育的特殊的学生。其中包括只能用手语进行交流的聋哑学生，还有坐着轮椅无法自由行动的肢体残疾的学生，以及视力低下的盲人学生，当然，还有一些安晏一眼就能分辨出的精神异常的学生，因为那些孩子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他，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萧娅娅的本职工作，接触到了在他书店里看了五年英国小说的那个女孩子的另外一面，他无意间走进了一个在他看来完全陌生的领域，一个圣神不可侵犯亵渎的伟大的工作领域。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感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当前的局面，因此他如坐针毡，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赶快离开一个地方。

        安晏想道:“这就是萧娅娅每天都要面对的处境，这就是她的工作，那些可怜的孩子就是她的学生，我之前根本就不了解她，我也不配去了解她，我甚至和别人打赌，为了我自己的感情问题，打算去利用她的感情。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为什么要和甄妮打那个赌呢？那是最卑鄙无耻的行径，假使我见到了她，假使我真的那么做了，欺骗了她，我要怎样收场呢？万幸的是，这一切都没有变成现实，一切都没有完全付诸行动，所以，我现在必须悬崖勒马，我不能见她，我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里。”安晏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越想越害怕，当他从座位上起身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感到一阵目眩，最后，他只能慌不择路地从礼堂里逃了出去。

        2

        安晏没有看到萧娅娅，但是，萧娅娅却早早地发现了安晏，并亲眼目睹了安晏逃走时的情形。

        自从被安晏三番五次地邀约，萧娅娅便经受着和安晏几乎一模一样的忐忑心情。

        从最初和安晏相识，到眼下这个时候，从她对安晏一见倾心开始，已经过了将近五年的光阴，这五年，是暗恋的五年，是单相思的五年，是爱情受阻的五年，是爱情命运的幻想被放大又被缩小的五年。

        五年前和安晏初次相遇之后，她开始相信命运，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决定她和安晏的命运，往后好几年的相处，她同安晏保持着一种如同朋友又不是朋友之间的交往，一直以来，都不曾明确地决定她和安晏之间的命运。是一起的命运，还是分开的命运，五年如一日，他们每天的相遇都像是最初的相遇，每天的来往都不比陌生人之间的来往强多少。世间大多数的爱情都是如此的平庸和不幸，悄无声息地展开而最后又无疾而终，只有无尽的遗憾，一切都不值得回顾，也不值得铭记。不幸的爱情比比皆是，但不幸的爱情也不是一无是处，不幸的爱情倒是更容易给作家带去灵感，更容易成就诗人不朽的篇章，只不过，在诗人的诗句里和作家的故事情节里，那些人和事都不会那么平庸了，一切都会变得凄婉而又荡气回肠。

        她几乎每天都会在英国作家的小说和诗作中看到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诗句，因此，她渐渐地相信了，他和安晏之间也不会这样平淡地继续下去，她喜欢安晏，她也能感觉得到安晏也是喜欢自己的，这种相互之间的喜欢，不完全是悄无声息的，尽管含蓄，模糊，但是是有迹可循的，包裹住他们感情的不过是一张薄纸，阻挡着她对美好爱情憧憬的也不过是清晨里的一层惶惑的迷雾，隔着迷雾和薄纸，她猜测着自己将来的命运，一起的命运，分开的命运。但是，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在没有彻底真正地分开之前，她坚信那会是一起的命运。

        终于，她认为的那一天到来了，就在2014年即将结束的时候，安晏竟然破天荒地向她发出邀请，要和她见面，和她说话，请她喝咖啡和吃饭，而且是单独的，持续了好几天的，当面的邀请和电话里的邀请，尽管那不是自己幻想中的情形，安晏的表现也完全不符合她对安晏的预期，但是，这是安晏五年来的第一次。当她看到安晏在和自己说话时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自己也无法保持像往常那样由内向外的镇定，无法像以前那样勇敢无畏，她心中充满了喜悦，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

        在后来的几天里，她没有再去安晏的书店，她心中的困惑还没解开，那就是安晏三番五次地约她单独见面，却没有一次表明单独见面的真正含义。她为此感到非常的苦恼，为此纠结，到底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

        晚会开始前，萧娅娅站在舞台的幕布后，向台下张望着，她看见了安晏，穿着暗灰色的大衣，坐在观众席的最后排。她兴奋地想冲过去和安晏打招呼，可是，她还要表演节目，身边有一群小孩子围着她，让她脱不开身，只能远远地看着安晏，可是，又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安晏起身走掉了，她暗自想着：“他生气了吗？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邀请而生气了吗？而且，这几天我是怎样冷落他的呀！他是为了这个生气的吗？或者，他约我，是因为别的事，不是因为感情的事，是我想错了，从一开始就是我想错了，是那样吗？可是，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明白。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再为此事纠结了。”

        一瞬间，萧娅娅心头的迷雾散去了，未来似乎一下子变得明朗了，她准备亲手将那层薄纸捅破，她希望自己能将对方看得足够清楚。她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勇气和信心，决定在新年活动过后，向安晏问个明白。

        3

        2015年的第一天，安晏一整天都呆在家中，他没有事情可做，也不去想任何事情，没有任何人拜访，也没有打算见任何人。午间的时候，他接到了母亲从英国打来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问他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吃午饭之类的话，问的都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问题，那些让安晏反感的婚姻感情问题，他的母亲只字未提，这在他和母亲无数次通话过程中是极其罕见的，安晏为此很受感动，母子之间的隔阂瞬间消去了大半。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安晏又收到了甄妮发来的一条短信，甄妮说：“关于你的问题，我和陈杰又商量了一下，的确是我们做得不对，我们应该尊重你自己的选择，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希望我们之间的友谊长存。另外，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希望你能和我们一道吃晚饭，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过去几天所有的不愉快在新年的第一天都烟消云散了，但是，安晏对聚会吃饭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他谎称晚上要和英国的母亲进行视频通话，婉拒了甄妮的好意。

        一个人用过了晚餐，安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从茶几上拿起一本英国小说开始读起来，是英国作家oscarwilde的代表作：《thepictureofdoriangray》。这本书他看过许多遍，书中那些唯美华丽的辞藻总是能够吸引到他。夜里九点钟的时候，当安晏觉得这一天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已经提前结束的时候，他又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只有一句话：“我现在在‘研磨时光’咖啡厅等你。”看到了这个熟悉的地点，他以为这又是甄妮发给他的短信，可是，当他定睛看时，却发现，那是萧娅娅发给他的。

        4

        已经九点多了，安晏为了能及时赶去见萧娅娅，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并叮嘱司机尽量开快一点。可是，当出租车在路上飞奔，他又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独自面对萧娅娅，那些他利用一整天去除的不愉快又都占满了她的思绪，他迷迷糊糊地想到了陈杰批评他的话语，又迷迷糊糊地想到了甄妮和她打过的赌，想到了失去下落的夏如雪，和即将要面对的萧娅娅。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又急忙告诉出租车司机：“我们开慢一点，安全第一。”

        二十分钟后，安晏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了甄妮的‘研磨时光’咖啡厅，走进咖啡厅，他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了萧娅娅，却没有发现甄妮，于是，他稍稍安了心。可是，当他看到了一个服务员冲他微笑的时候，他担心那个服务员会认出他，他急忙低下了头，向萧娅娅走了过去。

        萧娅娅此时正在独自喝着咖啡，她也为他点了一杯咖啡，当安晏在她的对面坐下的时候，萧娅娅微笑着问他：“我请你这个时候来，你没有生气吧？可是，我今天一定要见你。”

        “我当然没有生气，只是，为什么要在这里？”

        “这里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也没什么。”安晏含糊地说着，又四下里望了望。

        “我家就住在这附近，而且，你不是喜欢喝咖啡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喝咖啡了？”

        “没有吗？你上次说请我喝咖啡的，我以为你喜欢喝咖啡。”

        “哦，呵呵，其实我不怎么喜欢，我以为你喜欢，所以我才……”安晏说着突然停住了，他想起了自己邀请萧娅娅被拒绝的事，于是，他赶紧岔开话题，说道：“昨天你邀请我去观看你们的新年活动，我去看过了。”

        “我知道。”萧娅娅望了安晏一眼，带着诚恳的歉意说道：“昨天我看见你了，请你见谅，我在后台还有很多工作，你来了，我却没腾出时间和你打招呼。后来……后来活动结束的时候，我想和你打声招呼的，但是，我已经找不到你了。嗯……再后来，我又遇到了别的事，是我的一个女性朋友，她昨天突然要去深圳，她的行李寄放在我家，所以，我要去机场给她送行李，这样一来二去的，就耽误了很多事，真是抱歉。”萧娅娅说得句句都是实话，只不过她在讲述事来龙去脉的时候，将王海海这个必不可少的人物给忽略掉了。

        “千万别那么说。”安晏惭愧至极。

        “你有没有看我表演的节目？”萧娅娅向安晏投去了期待的明亮的目光。

        安晏仿佛梦中惊醒一般，他紧张地回答道：“节目？对不起，当时我去得有点早。”

        “我知道你早来了，所以，你看到我表演的节目了吗？”

        “嗳，没有，我……我离开得也很早，我……我连一个节目都没看过。”安晏说着，脸色变得通红。

        “哦？遇到什么要紧的事了吧？”萧娅娅有些失望地问道。

        “没有什么事，是活动本身让我感到……”

        “无趣？”

        “不不不……”安晏急忙摆手否认。

        “幼稚？”

        “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萧娅娅又问。

        “是……是压抑，沉闷。”

        “为什么会感到压抑呢？你没看，我们的节目有多欢快，当然，我不否认，对于大人们来说，节目是有一点幼稚，可是，对于那些孩子们来说，我们编排的节目再合适不过了，不过，你为什么会觉得沉闷和压抑呢？”

        “这和节目无关，而是因为当时的处境，说实话，我喜欢快乐活泼健康的孩子，那些孩子的快乐会感染到我，我也会变得快乐和轻松，可是，当我看到你们学校的那些孩子，看到他们带着先天的残疾，我只会为他们感到同情和怜悯，他们从小就承受着各种病痛，面对一个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的世界，我为他们感到难过，所以，我才会感到压抑和……”安晏说罢，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可是你不同，你和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观众，而你是他们的老师，你每天都要努力去帮助这些孩子，减轻他们身上的痛苦，给他们带来欢笑，以及心灵上的启迪。还有，这些孩子们更不容易，他们要付出比正常孩子还要多十倍百倍的努力去排练节目，为的是让我们感到欢乐。所以，我有什么资格看你们的节目呢？”安晏嘲讽着自己，却低着头，不敢再去看萧娅娅。

        萧娅娅竟然被安晏的话打动了，她第一次听到安晏在称赞她，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安晏是如此地贬低自己，因此，她更加确信，安晏是个十足的绅士了，她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你也不是你说的那么……呃，你也很高尚，而且很谦卑。和英国小说中所描述的一样，你是一个绅士。”

        “求求你别这样说，什么英国绅士？这样的词可不适合我……”

        “那我们还是说点别的事情吧！”萧娅娅说道。

        “别的，别的什么事？”

        “你不该问我的，你知道的，前几天你说过，要请我喝咖啡，还说有事情要说。”萧娅娅说着，望了一眼安晏，安晏也看着自己，她的脸涨得通红，变得越发地美丽迷人。

        在和萧娅娅对望的时候，安晏猛然间发现，萧娅娅的目光里带着热切的期盼，他吃惊地想着：“不不不，为什么又说起前几天的事情呢？前几天的事，难道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为什么她现在才问起之前的事？难道说，甄妮的推断是对的？这个女孩子如果真的喜欢我，那么，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回答她？继续按照和甄妮的赌约，我还要对萧娅娅说谎吗？表达我本来就不存在的爱情？算了吧，那个赌约已经不作数了，我没必要欺骗别人的感情。”

        安晏想到这儿，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说：“我要对你说的话……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呢？”萧娅娅有些失望地问道。

        “其实……其实……我不是什么绅士，曾经有个朋友……也不是曾经，就是在前几天，有个朋友说我粗野丑恶，我觉得他说得对，我不是你看到的样子。”

        萧娅娅急忙为安晏辩解道：“可我没有感觉到你有丝毫的粗野和丑恶。”

        安晏摆了摆手，他不希望萧娅娅为自己辩护，他不想再欺骗眼前这个女孩儿，他准备将他和别人打赌的事都如实交代出来，说道：“请让我把话说完，我要对你说的是……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更何况，你刚刚已经说过对不起了呀！”

        “一个对不起远远不够，如果你听完我后面要说的话，你就会知道，无论我说多少对不起，那都是不够的，你……”安晏又望了萧娅娅一眼，却不知道哪些话一旦说出口，对萧娅娅是多么大的伤害。

        “那好，你说吧，我听着呢？”萧娅娅此刻的心情是忐忑的，又是兴奋的，虽然她不是十分确定，但是，她还是期待着，期待着安晏能对他表达爱意，期待着属于她的幸福在此刻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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