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答案

齐卓炀离开了没多久，便回到了谢宅的门口。先前他在望阙寺打点过，如今派人去给住持通传了一声，很快就得了回信，说是三殿下随时都可以带着人过来。

        在此期间，谢音也已经备好了两架马车，自己和崔子清、凌曙师徒上了一架，另一架则留给了齐卓炀和顾彦轩。

        马蹄轻叩地面，车轮缓缓转动，顾彦轩端坐在马车的软垫上，也不向后靠，手上紧紧地攥着衣角。

        他在紧张，前所未有的紧张。

        刚回到建邑的时候，他的头脑被复仇和恨意填满，一心想要手刃仇人。几个月的调查过程中，他一直在爹娘去世的真相门外打转，仿佛能看得到些什么，却又隔着密不透风的距离，更是无能为力。

        如今，双叶毒伴随着二十多年前的乱局，终于浮现在他眼前，崔子清太医的到来又在淳王隐藏许久的秘密上撕开了一个口子，顾彦轩即将从看似固若金汤的往事中窥见第一个答案。

        爹娘的真正死因。

        这个答案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齐卓炀知道顾彦轩紧张，他自己也担心得要命。崔子清太医的到来，既是为淳王夫妇的死因揭秘，也是对他齐卓炀的审判。倘若今天崔太医说出“淳王不是因为双叶毒身亡”这句话，齐卓炀认为，顾彦轩会毫不留情地把剑捅进他的身体里。

        彻底摧毁近日得来不易的缓和，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情分。

        从谢府到望阙寺，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齐卓炀和顾彦轩就一直沉默着，一个眼神都没对上，一句话都没说。

        他们都在等一个结果。

        望阙寺的住持接了消息，把寺里的僧人都打发去了抄书。因此，除了齐卓炀一行人以外，院子里空无一人。顾彦轩跪在淳王夫妇的墓前，其他的人也依次上香叩头，完毕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沉默而耐心地望着顾彦轩。

        顾彦轩俯下身去，轻声道：“爹，娘，打扰了。”

        一阵微风吹过，檐下铜铃轻响。

        顾彦轩站起身来，朝着不远处的罗东和罗西说：“动手吧，有劳了。”

        淳王夫妇刚刚下葬了近三个月，封土还未僵硬，挖起来不算吃力，但也并不轻松。顾彦轩沉默地看着一锹锹的土被挖开，在旁边堆成小山，棺椁逐渐从泥土中露出，漆面仍是一副光洁如新的样子。他的手在袖子里紧紧地攥了起来，颤栗着，看着棺椁的全貌又一次呈现在自己眼前。

        里面躺着的，是生他养他、他亏欠良多的爹娘。

        “开棺吧。”顾彦轩开口，牙齿磕碰着，声音都是碎的。

        罗东和罗西看了一眼齐卓炀，又互相对视了一眼，才去拆棺椁上的铁封，撬棍一撬，当啷一声，铁片应声坠地。

        顾彦轩听着这闷响，浑身一抖，下意识地迈着步子走上前去。

        罗东见顾彦轩走了过来，便把撬棍递到了他手上，那位置摆得正，只要顾彦轩发力压下去，棺椁的盖子就会打开。顾彦轩抬起手，把撬棍接了过来，上面明明还带着余温，可他只觉得入手一阵冰凉刺骨。

        “崔太医，您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顾彦轩手上握着撬棍，忽然转头去看一旁的人群，没有唤齐卓炀，而是唤了崔子清。

        崔子清闻声迈步，脚下的步子却也有些不由自主的凌乱，跌撞着朝顾彦轩走了过去。他知道，顾彦轩心里紧张得发疯，需要个人在他身边陪陪他，而这个人最好就是懂双叶毒性的自己。

        崔子清站在了顾彦轩身边，沉声道：“彦轩，我在这儿，别怕。”

        淳王爷，老臣对不起您，只能对您的儿子尽一尽忠心。

        顾彦轩点了点头，身上冷汗一层层的出，但他的眼神凝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棺椁和棺盖之间尚不存在的缝隙。

        压下去，就能看到真相。

        压下去，就能知道，是不是齐敏中害死了爹娘。

        他的手上发力，棺盖挪动，吱呀一声轻响，揪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顾彦轩却忽然暂停了动作。崔子清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深呼吸了几下，胸膛上下起伏，因为紧张而不住地喘着，缓了半天，才又一次发力。

        棺盖开了小小的一道缝，有光线透了进去，可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顾彦轩盯着漆黑的缝隙看，眼眶微红，喉咙轻微地吞咽了下，颤抖着手，把撬棍死死地压了下去。

        咣当一声。

        棺盖应声坠地。

        露出了淳王夫妇的遗体。

        暮春的阳光投射在棺椁中淳王夫妇的脸上，死寂惨白的皮肤呈现着近乎透明的颜色。入殓时穿着的衣服有些旧了，颜色不复当时鲜艳，却不染纤尘，陪葬的器物都好好地摆在他们身边，将他们簇拥着，一如他们当年被庄烈朝百姓拥戴着的模样。

        顾彦轩把撬棍扔在了地上。

        他看着爹娘的脸。那两张面孔熟悉而安详，阖着眼睛，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比起死亡，更像是长久的沉睡。他们应该是刚刚入睡不久，和三个月前他在淳王府中看到的容貌一模一样。爹娘的脸上身上，一丝一毫腐坏的痕迹都没有，时间仿佛在他们身上静止了，他们就安静地睡在这里。

        爹娘，果然是中毒身亡，和齐敏中无关。

        齐卓炀，不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

        顾彦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齐卓炀的脸色一片惨白，紧紧地盯着淳王夫妇的棺椁，以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站在一旁失魂落魄的顾彦轩。他想走上前去看一看，却又迈不动步子，两条腿仿佛被坠在地上的撬棍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崔子清的视线从淳王夫妇身上移开，转过身来，眉毛和胡子都颤抖着，对着人群开口。

        齐卓炀看着崔子清的动作，耳朵里听到了崔子清的声音。

        “是双叶。王爷和王妃，都中了双叶的毒……”

        这声音仿佛击中了顾彦轩，他双腿一软，身子瞬间便朝着地上跪了下去。齐卓炀朝着他飞奔而去，在他坠地的前一秒把他接在了怀里。

        顾彦轩双唇紧抿，毫无血色，倚在齐卓炀的身上。

        齐卓炀扶着他站了起来，手臂撑着他，朝着棺椁里看了过去。淳王夫妇的容貌相较去世当日没有丝毫的改变，四个月的沉睡，没有给他们的身体带来丝毫的影响。

        淳王夫妇死于双叶毒。尘埃落定。

        齐卓炀一动，谢音、凌曙等人也走上了前来，生怕惊扰了淳王夫妇，只敢遥遥地望着。看到眼前走动的人影，顾彦轩终于回过了神，强撑着开口，声音是撕裂般的惨淡，道：“崔太医，劳烦你再看看，我爹娘身上还有别的伤病吗？”

        崔子清点了点头，先带着凌曙跪在地上给淳王夫妇叩了三个头，才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翻动起了他们的遗体。

        顾彦轩身上逐渐恢复了力气，向前走了几步，去看崔子清和凌曙的动作。虽然看不太懂他们具体在检查些什么，但顾彦轩相信，崔子清会给他一个最贴近真相的答案。

        谢音走到了齐卓炀身边，和他一起望着不远处的顾彦轩，伸手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什么都没说，但齐卓炀明白了他的意思。谢音想告诉他，淳王夫妇的死，涉及到的是二十年前的下毒案，和齐敏中灭了顾氏王朝没有关系。齐敏中不是顾彦轩的杀父仇人。

        齐卓炀眼底蓄起了一层薄泪。

        崔子清和凌曙忙了接近一刻钟的时间，终于检查完毕，又把淳王夫妇的衣装陪葬整理好，叩了头，这才起身对顾彦轩说：“没有任何其他的伤病，王爷和王妃的身体都很健康。”

        听到崔子清的话，顾彦轩嘴唇抖了抖，点了点头，又对罗东和罗西说：“劳烦你们帮我搭把手，把棺椁原样埋回去。”

        罗东和罗西闻言应了声，便上前来抬棺盖，小心翼翼地扣上，安好铁封，又一锹锹地把旁边的泥土填埋了回去。

        这就是他得到的答案。

        顾彦轩跪在墓前，看着爹娘的墓土重新被封好。泥土翻过的痕迹并不明显，再下几场雨，封土的附近便又能开出崭新的花。

        望阙寺内，有悠扬的钟声响起。

        住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三殿下，寺里的抄书会要结束了，僧众们待会儿便要行晚课。”齐卓炀朝着住持点了点头示意，却什么都没说，只看着顾彦轩的背影。

        顾彦轩显然也听到了住持的话，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头来说：“三殿下，我们走吧。”

        住持双手合掌，对着淳王夫妇的墓碑念了一句祈福的经文，转身离开了。

        顾彦轩走到齐卓炀身边，仰头望着他，看着齐卓炀的影子覆在他的身上，薄唇轻启，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这六年来，代替我孝顺照拂我的爹娘。

        谢谢你，六年以后，帮助我知晓了爹娘去世的真相。

        谢谢你，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从未放弃抓紧我的那只手。

        齐卓炀感受到顾彦轩的气息，心口一热，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只强忍着，又不敢看他，回头对谢音说：“走吧，抓紧时间，一会儿人多了怕有麻烦。”

        谢音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招呼着安排马车。崔子清和凌曙收好了检查用的东西，跟在他身后。罗东和罗西做好了现场的善后，也先去了寺外候着。

        墓前的空地上，便只剩下了齐卓炀和顾彦轩两个人。

        齐卓炀转回了头，看着嘴唇逐渐恢复血色的顾彦轩，想开口说句什么，还没想出来，便听到顾彦轩说：“以前……是我误会了，抱歉。”

        顾彦轩知道，虽然还有许多问题悬而未决，二十年前是谁给他爹娘下了毒，娘是怎么中了双叶的毒，这六年来爹娘又是怎么用药吊着性命。种种一切，他都并不知道个中情由，但是他知道，顾彦轩欠齐卓炀一个道歉。

        即便没有齐敏中，他的爹娘也会死。

        齐敏中夺权篡位，可齐卓炀不是齐敏中。

        齐卓炀是一块盾牌，挡在他爹娘身前。

        齐卓炀试图用他的双手，在仇恨的鸿沟上搭起一座稳固的桥，走到顾彦轩的这一端。

        “当初因为想要报仇，用剑抵着你的胸口，是我不对，”顾彦轩又开了口，“你爹做的事情，不应该算在你头上。”

        齐卓炀只觉得喉咙哽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轩儿……这个答案，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不怕你杀了我，但我怕你……”

        我怕你恨我，又怕你不恨我，我怕你不要我。

        顾彦轩勾了勾嘴角，淡淡地对齐卓炀说：“三殿下，我不恨你了。”

        曾经的顾彦轩以为，他要在孝悌道义和齐卓炀之间做选择，可齐卓炀用行动替他免去了这个烦恼，这并不是选择其中之一的问题，顾彦轩可以得到一切。

        齐卓炀怔了怔，朝着顾彦轩伸出了一只手，说：“那，我们走吧？”

        顾彦轩抬起手臂，牵住了齐卓炀的手。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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