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承——谬

我满足于这残忍的伤害，而在梦一般的生命里，不禁嫉妒每一个过路人，又暗自倾心于他们。

        ——曼德尔施塔姆《像一支沙沙响的芦苇》

        谬的眼睛忽闪忽闪，她等着八岐大蛇向她解释这些话。“佛陀也好，神明也好，都属于独立于人类的体系。”八岐大蛇慢条斯理地说，“很多人都求告我们，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庇护。如果没有遂他们的意，我们便是妖怪，邪神，冷心肠的老天爷。可我们并未收下那些供奉，不插手人间的事，也实在怪不到我们头上。”

        “人间的轮回过往，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也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谬抬起头，去看那漫天的星辰。每一颗星星都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闪耀，它们毫不吝啬自己的光，但也并不越出自己照耀的范围。“我是不是很残忍呢？”谬伸出手，看着水珠从自己的指尖落下，凉意在眉心蔓延开来，像是一个无形的存在吻在那里。

        “佛陀割肉饲虎，却不曾阻止虎食肉。地藏发誓地狱不空不成佛，亦不曾将地府魂灵送还阳间。残忍，这算是残忍吗？这因果之中没有你的掺杂，你又何必为这种事情伤怀呢？”

        “人类生来便是如此吗？”谬问道，“残忍，恶劣，伪善，到了最后，都是利益的奴隶。”

        八岐大蛇沉默了，就在谬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时，她重新听见了那个沙哑的声音——“那要看，怎么定义人类了，人类是某种要成为的东西。”

        “失去了一条腿的人还是人，腰上长了肿瘤的人也是人，事实上，长着鳞片与鳍的人也是人。只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就是排除异己。提出人类劣根性这一概念，并不是为了让人类为自己辩护，而是让人反思。偏见，排挤，践踏弱者，是一种血液中的本能，可成为精神层面的人类，走向文明，却是一个去本能化的过程。”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的皮囊里，住的是禽兽的灵魂了。”

        “为什么说是禽兽？”谬追问道，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后悔了，她觉得夜色中浓稠的黑暗朝着她坠下来，流淌下来，流进她的眼睛里去。理智告诉她，她将要面对整个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

        “因为他们会吃掉自己的同类。”八岐大蛇冷酷的声音响起，“虽然人活着，就必然会吃其他人的血肉。但物伤其类，意识到自己的残酷和毫无感情的大嚼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是在吞吃其他的生命，没有例外。”

        谬捂住自己的嘴，她突然觉得想吐。这是一个太过残酷的暗喻了。她没有主动去咬过别人，没有伸手把别人的肉塞进自己的嘴里吗？可是，难道她真的没有咽下过这血淋淋的现实吗？她敢说自己没有吃过水门夫妇，三个老师，甚至卡卡西，带土，琳的血肉吗？即使她来到这个村子时旗木白牙只是墓碑上的一个名字，她敢说自己没有吃过白牙的血肉吗？她不想的，可是空气里都是血腥气，呼吸就是谋杀。

        大蛇丸站在窗口看着谬站在海水之中，看着大蛇从海面中升起，小小的她坐在那里，像是要彻底融入海水。他不由地想起了白天，他站在两个孩子身后听到的。“就和宇智波一样。”

        红豆没懂，但是他懂了。谬并不觉得大蛇丸做的事情是对的，但她完全不在乎，因为在她眼里，这和木叶对宇智波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何必去比较哪一只乌鸦更黑呢。

        你什么都知道了，谬，你那双太阳的眼睛看清了所有的深渊。你还会快乐吗，你还会乐观吗，你对这个世界还会抱有希望吗？如果那时候不是我，你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呢？

        你那时答应跟着我是个错误，你本应该有更平静的人生。谬，我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个天使，而我是魔鬼。你往天涯，我往海角，我们注定背驰，山水不相逢。

        我的未来不该有你，你的未来也最好不要有我。

        奇怪岛是典型的海洋气候，潮湿，阴冷，不流通的空气仿佛凭空抓一把都能挤出水来。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酝酿出睡意，在那之后的许多年，每到一个这样诡谲天气的地方，她都不敢入睡，因为就是在这里，她坠入了一个每每回想都觉得灵魂在被吞食的梦境。

        “谬，醒一醒。”有人在摇晃她的肩膀，谬迷茫地睁开眼，看见自己靠在树下，把她叫醒的人是琳。“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呀？我正在找你呢。”

        “怎么了嘛？”谬还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她现在觉得头痛欲裂，仿佛大脑的某根神经花成了一条小蛇，正这里一口那里一口地找着出去的道路。“我有好东西要给你呢。”琳照旧笑着，褐色的短发上有什么别样的色彩。

        小蛇发出嘶嘶的声音，谬伸手去摸身上的武器。“你的脸怎么了，琳？”谬的另一只手摸到琳脸上的油彩，那里现在是一片血色。“你要给我什么？”

        琳笑着不说话，嘴角咧到油彩蔓延的区域。她突然伸手捏住谬的脸颊，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

        谬尖叫一声，声音却被那团东西堵在喉咙口。她想把那东西吐出来，可那团柔软的东西像是有生命一般直往她身体里钻去。等谬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正跪在地上抠着自己的嗓子眼干呕着。那东西像是一进入胃里就被胃酸融化了，她已经感觉不到异物感了。“你给我吃了什么？”谬抬起头。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怪物，可她看到的还是琳，野原琳。那就是琳，微微笑着，脸上紫色的油彩被鲜红的血取代依旧笑眯眯的琳，她的心口是一个洞。

        “是我的肉哦。”她说，“反正是要被吃掉的，被其他人吃掉，不如被你吃掉。”

        巨大的悲怆袭来，谬跪在地上看着从自己嘴里倾吐出的血液，她仿佛变成了一口泉眼，一刻不停朝外涌出血液——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紧接着，谬感觉到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有人在她的手腕上咬了一口，她的血也会被别人喝下去，这是一场残酷的轮回。

        在这个时候，还有人不断地往她的嘴里塞东西。谬知道那是什么，她明明已经咬紧了牙关，可连身体都背叛了她。那些柔软的，带着铁锈味的东西一团一团顺着她的食道滑下去，然后迅速融进了她自己的血肉之中。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她抗拒的事实——她亦是吃人者，不管自愿还是非自愿，不管她之前是否知情，她都吃了无数人。

        那些维护着，巩固着这个吃人的制度，吃人的世界的人，他们用身体铸成高塔，灵魂与血肉喂养傀儡，一天一天，让这座塔的根基越发牢固，再难动摇。在那之后，塔下的人想从砖缝中挣扎出来，也成了几乎做不到的事。

        有人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线照在面前那人的脸上。“老师。”谬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脸上挂着的微笑诡异而平静。他握住谬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然后用力地咬了下去。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彻悟。

        “你明白了。”大蛇丸的声音含混不清，他的嘴里还有咬断的谬的手指。“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一样的。”他拨开谬的眼皮，强迫她看着自己，“现在轮到你了，谬。”他笑的更可怕了，“你知道的，我一向不会不舍得，尤其是对你，我亲爱的孩子。”

        他用苦无从自己的脸上挖下了一块肉，递到了谬的嘴边。

        谬清醒过来的时候床边是有人的，但谬没有注意到，她凭着本能跑到屋子一角的水池抠着自己的嗓子，只是她吐出来的全都是清水。即便如此，谬依旧觉得喉头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大蛇丸这个晚上并没有睡觉，他看着谬走进海中，又从那里走出来。听见谬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发出沉稳的呼吸声后，他走了进去，看着她天真，毫无防备的睡颜。那一刻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这个孩子太干净了，也许他的世界不该污染她，可是如果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吧。

        睡梦中的女孩突然皱起了眉，她的手指抓住了床单的衣角，扯出了褶皱。大蛇丸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脸，她的脸颊带着不易察觉的体温。谬并没有因为这安抚感觉到平静，她好像坠入了更可怕的深渊。

        “乖孩子。”大蛇丸喃喃自语，“傻孩子。”

        谬突然睁开眼，剧烈地深呼吸起来。她没有理睬坐在她床边的大蛇丸，而是直接冲去了水池边干呕起来。大蛇丸踱步过去，轻轻拍着谬的背。等她的咳嗽停止后，大蛇丸递了一块手帕过去。

        谬瞪大了眼睛看着大蛇丸，她接过手帕胡乱擦了一下自己，然后伸手去摸大蛇丸的脸。大蛇丸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俯下身来让她的手更近地触摸。同时，他抚上了谬的头发。“做噩梦了吗？”他轻声道，“别害怕，我在这里呢。”

        这句承诺与他方才的决定是多么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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