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锋芒

悠长深远的官道里，马车慢慢驶过长街，声音单调而又寂寥。

        一双细嫩白皙的手掀起车帘一角，透过帘缝，映入眼眸的是幽暗的红墙黄瓦，虽显华丽贵气，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些许生气，多了份几分孤寂。

        东风呼啸，扑面而来的寒风令人心头一颤，江轻雪放下帘子，心想这深宫终不是她向往之地。

        只是京中大多贵女都逃不过这一劫。

        今日是琅公主的生辰，只因新帝极其宠爱这位公主，便在宫中大办宴席，耒阳城的世家子弟几乎都来赴宴了。

        说起来，这还是江轻雪第一次以江府三小姐的身份进宫赴宴。

        听文琦说，她八岁那年和江诺进过宫，那时候，先帝健在，而她年纪轻轻就在天子面前献上了治理江南水患的方法，所以才会得才女之名。

        听起这些往事，她不禁对以前的自己感到佩服，又觉得怀疑。

        一个八岁的稚子，当真能想出治理水患的办法吗？

        江轻雪想不明白，心里只盼赴完宴早早离宫。

        鸾凤殿，歌舞升平。

        江轻雪下了马车，二姐江轻月过来叮嘱她，“待会可要跟着我，别一个人乱走。”

        “姐姐放心。”江轻雪点头，露出一副乖巧的表情。

        江轻月端庄得体，是贵女中的翘楚，江轻雪跟着她一同进殿。

        鸾凤殿是琅公主的宫殿，高大巍峨，摆设华丽，空气里熏着上好的檀香，殿内乐音袅袅，贵女公子们欢声一片，好生热闹，却隐约透着一股压抑。

        江轻月放慢着速度，与江轻雪并肩齐走，脸上始终带着和熙的笑容，声音却极轻：“轻雪，这皇宫不比府里，你可要小心。”

        “二姐不必担心，这些年我很少出席这种宴席，想来都没什么人认得我。”江轻雪不明白江诺和江轻月为何这般担忧，但又不好直问。

        江轻月停下脚步，道：“你虽不曾露面，但这第一才女的名声却不减当年。能来宫里赴宴的公子小姐们出身尊贵，大多心高气傲，自然不会服气同辈中声名鹊起的你。”

        江轻雪算是听明白了，却觉得好笑，刚想开口说话突然一道圆润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前面的人，可是江家姐姐？”

        江轻月最先回头，见到来人后惊呼一声，拉着江轻雪就要行礼叩拜，却被来人一把扶住。

        “还真的是两位姐姐。”

        江轻雪抬眼，站定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小姑娘，梳着坠马簪，圆圆的脸稚气未脱，比江轻月要矮上半个头，此时正嘟着小嘴，似乎有些不满。“许久不见，两位姐姐怎还生分了，居然行如此大礼。”

        江轻月得体一笑，“公主可别再取笑我们姐妹了。”

        江轻雪想起江诺给她看过的宫中画像，认出这位一脸稚气的少女正是大楚公主皇甫琅，新皇最宠爱的妹妹，年仅十三。

        琅公主笑了笑，目光转向江轻雪，“真是没想到轻雪姐姐竟然真的来了，我还以为他们在骗我的呢。”

        江轻雪规矩一礼，笑道：“许久不见，公主近来可好。”

        来之前，江轻雪便从江诺的口中得知，她以前和这位琅公主有过几面之缘，并且关系匪浅。

        “我在宫里自然一切都好，只不过……”琅公主顿了顿，酝酿了一下说辞，“皇宫里实在是太闷了，又没有人陪我玩，我一直都想出去走走逛逛，可惜啊，都怪皇兄……”

        琅公主不说话了，可怜巴巴的叹了口气。

        江轻雪垂眸，这琅公主倒是孩子心性。

        “琅儿还在抱怨此事？”

        突然，一道极其低沉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进来，虽然不大，却足以令在场的人脸色大变。

        江轻雪刚想回头，却被江轻月直接拉下行跪拜礼。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之人纷纷跪下行礼，江轻雪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道称琅公主为“琅儿”的声音正是刚刚上任三年多的大楚皇帝——皇甫天。

        紧接着，江轻雪瞥见一双材质上好的黑色靴子从她面前经过，鞋面绣着张牙舞爪的金色黄龙。

        周遭静悄悄的，直到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才敢有动作。

        “免礼，都起来吧。”

        “谢皇上。”

        江轻雪被文绮扶起，静静的跟着江轻月在席位上坐下，待心中波澜平静，目光飘向四方。

        今日，来者甚多，不仅有四大家族和各贵族的嫡系子弟，还有朝中重臣，各宫妃嫔，大楚民风开明超前，并没有男女分席的习俗，这也能看到出皇甫天对这位琅公主的宠爱。

        秀眸突然一滞，一抹飘逸的白衣从她眼前掠过，一尘不染，惊鸿难忘。也是，这位天子心腹，惊艳绝伦的左相白容怎么会不在呢？

        随皇甫天进殿的人不多，除了首领太监姜奇，还有皇后和她的父亲右相江诺……

        皇甫天正居上位，举起酒杯笑道，“今日是琅公主的生辰，小姑娘家爱热闹，众卿不用约束，随意点也无妨。”语气满是宠溺。

        琅公主展颜一笑，谢恩道，“那琅儿便不客气了。”

        皇后王氏一袭宫服正装，雍容华贵，对琅公主道：“琅儿，今日是你的生辰，皇嫂敬你一杯，祝你芳辰快乐。”

        众人也纷纷起身，端起酒杯附和。

        “祝琅公主芳辰快乐！”

        江轻雪举酒轻饮，抬眼瞧向这位仪态大方的王皇后，听说她是皇甫天在潜坻的福晋，资历深厚，又是王家长女，皇甫天能登上皇位少不了她的功劳，王家更是手握重兵军权，在朝中权势滔天。

        但往往功高盖主者难以善终。

        宴上歌舞不断，看多了也觉得厌倦。

        “林家若锦，见过皇上，皇后娘娘，小女得知琅公主芳辰，特意学了一首曲子为公主贺寿，还望皇上莫要嫌弃。”一道清扬的声音打断了江轻雪的思绪。

        江轻雪抬眼，只见一名衣着雅淡，面容清秀的女子抱着琵琶想要献艺。

        皇甫天没什么表情，招了招手示意舞姬退下。倾刻间，宫殿里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齐聚在林若锦身上。

        “小女子献丑了。”林若锦抱着琵琶坐下，玉手轻拨音弦，铮铮几声，歌声遥遥而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曲子轻婉动人，不伏不平，格外清雅，声音宛如黄莺般灵动。

        “小姐，这位是新提拔上来的林将军小女。”文绮一边倒茶一边轻声解释。

        江轻雪顿了顿，反问，“可是王家麾下的那个林家？”

        “是。”玉绮答道。

        “有趣。”江轻雪眼里划过几分嘲弄，“说是给琅公主贺寿，唱的却是一首情歌。”

        她偏头朝琅公主看去，那张原本期待的小脸多了几分僵硬，到底是宫里人，这其中的曲折一看便知。

        宫廷宴席上献艺之事本就数不胜数，王家虽是皇后母族，但皇后年长且无子嗣，后宫又是戚贵妃独占恩宠，看来王家是怕中宫地位不保，才着急献新人入宫。

        只是，就这么将其他女人推向自己的枕边人，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心里该是何滋味。

        她收回打量的目光，心里掠过几分奇怪，今日怎么不见那位传闻中的贵妃娘娘呢。

        一曲终散，四周掌声升起，夸赞之声如潮水涌来。

        林若锦小脸微红，嘴角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站起身朝皇甫天微微一揖，眼里满是得意之色。

        王皇后亲昵一笑，对皇甫天夸赞了林若锦几句，便招林若锦上前道：“若锦成大姑娘了，出落的越发秀气了呢，琵琶也弹的不错。”

        “娘娘谬赞了。”林若锦娇羞一笑。

        两人在殿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寒暄着，一个清丽可人，一个华丽无双却早已不是当年风貌，挡不住岁月摧残，人老珠黄。

        反倒是皇甫天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兴味索然的饮酒。

        倒是江轻雪身后的世家小姐们开始议论了起来。

        “这林家女真是没世面，几句夸赞罢了，瞧她笑的那样。”

        “这话酸的，有本事你也上去弹弹。”

        “切，我才不做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呢。”

        “我看你就是……”

        寒暄过后，林若锦便乖巧的退了下去，途径那道白衣时脸上的红晕又涨了上来。

        江轻雪意味深长的笑了，白容不为所动。一袭白衣宛如嫡仙，漆黑的眼眸透露着一股疏离，一只手拿着茶杯，举止优雅，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暮然抬头。

        两人视线相碰，江轻雪偷看被抓了个正着，却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对于眼前这个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环绕在心。

        白容眉眼松懈，微笑着朝江轻雪举杯，江轻雪顿了顿，也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茶水入口微涩，却回味甘甜。

        江轻雪突然想出一段话，“大楚左相白容，才华横溢，七岁饱读诗文，十五岁便有治国之道，加冠年入朝为官，不过三年时间便用自身才华与谋略成为了能与江诺相提并论之人，乃惊世风华……”

        白容的目光落在了别处，江轻雪也收回眸子，只是她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么一段话？

        失足后醒来的这一年多，她几乎没出过家门，天天待在江家看书练字，闻能人之事，不然，江诺也不敢让她来赴宴。

        “林小姐的琵琶，是比一般学艺之人造诣深厚，但林小姐，你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何不拿出自己最擅长的呢？”

        “我……”

        江轻雪回神，才发现女眷们闹了起来，似乎都对林若锦的得意之色不满。

        风家小姐嗤笑一声，道：“北辰姐姐，人家可不一定有自知之明。”

        林若锦不满的蹙起眉，“两位姐姐，这是何意？”

        气氛突然凝固，火药味十足。

        王皇后脸色有些难看，但碍着四大家族的面上，终究没有开口。

        “倒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你的琴技并不怎样！”北辰兰直言不讳，丝毫不惧林家。

        “你！”林若锦脸都气绿了，见席上众人目光直射而来，更是羞愧万分。

        江轻月轻声道：“这位林家的小姐，仗皇后娘娘的关系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且看着吧！”

        江轻雪微微挑眉。

        “北辰姐姐竟然不满，那就请赐教吧。”林若锦气愤的指着北辰兰一副不服的样子，“妹妹我也不怕。”

        北辰兰也不惧，笑了，“弹琴我是不会，你要跟我比剑吗？”

        林若锦脸上一僵，心里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谁家闺阁小姐会去学剑？

        江轻月见状，出来圆场了，“几位妹妹们莫要争了，都是官家小姐别叫人看了笑话。”

        江轻月在四大家族的年轻一代中年龄靠前，说话分量也足。

        林若锦没再开口，倒是北辰兰笑了，对她说，“噫，轻月姐姐可是忘了自家小妹，当年的‘才女’之名，可谓是扬名大楚。我犹记得，元嘉年间，右相大人五十寿辰，江轻雪一曲《惊红》惊艳众人，还有那江南水患之计，更是被先王亲笔提名才女，这无上荣华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说着将目光看向林若锦。

        江轻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出来解围，反被将了一军。

        这时，江轻雪也听出了北辰兰的言外之意，她冷笑一声，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琅公主也笑道，“轻雪姐姐当年风范，我也有幸一观。”

        江轻月摇头道，“琅公主抬举小妹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值一提。”

        江轻雪静默不语，但还是能隐约的感到不少目光朝她而来。

        “咦，为何我没有听说过此事啊！”

        “你不知正常，只有去过那场大寿之人才有幸一观！”

        “这江家三小姐好像也没怎么露过面。”

        “什么才女，别是徒有其名吧……”

        江轻雪双眸一凛，在座的世家子弟年纪相仿，各有各的长处，自然不愿轻易承认自己比别人矮上一截。

        而就这时，许久未曾发言的皇甫天看向身边的姜奇，“确有此事吗？”

        姜奇轻轻点头，阴柔的目光让人不安。

        皇甫天勾了勾唇，看向江诺笑道：“没想到右卿还有如此之女，实乃江家之福啊！”

        江诺刚想开口，却被皇甫天抢先一步，“朕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才女，你觉得呢左相。”目光又转向白容。

        江诺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白容起身揖礼道：“皇上，才女之名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这话一出，许多年轻气盛的贵族子弟也纷纷附议，看向江轻雪的目光带着几分玩味。

        江轻雪微怔，见江轻月眼中略有歉意，轻轻摇了摇头。

        她深知就算不是江轻月这些人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有才女之称的人何在？”皇甫天目光深沉的扫向四周。

        话落，四周目光齐聚一处。

        江轻雪倒是不慌，她心里明白福祸相依这个道理。

        她从容起身，神色平静，上前几步行礼：“江家轻雪，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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