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云中君

　　“沐弘，我跳得好不好？”慕容冲问。
“挺好。小王……凤卿大人怎么想到跳舞了？”
“上回阿姊跳了一曲洛神，陛下喜欢得很，赞叹不绝。我也想要向陛下献舞，王洛挑了一首云中君，帮我排练。”
“这样哦，微臣不懂舞蹈，但看到大人跳舞，只觉赏心悦目，舞台设计也很新颖。”
“多谢太史令夸奖，舞台是奴婢布置的。”王洛在一旁接口。躬着腰，满脸谄笑。
沐弘不理他，摸了摸慕容冲后腰，问道：“你是怎么在空中飞来飞去的？”
“你过来看。”慕容冲拉他走到舞台中央，拨开纱幔，梁柱上安装了三排滑轮轨道，高低不等，中间桥架连通，舞者通过练习，熟悉线路，便能依靠滑轮来去自如。
“很有创意。”
“王洛设计好了让将作监做的。”慕容冲说，“熊邈这老儿太厉害了，只要给钱，什么东西都做得出来。那边的鼓风机也是他造的，摇一摇手柄就能吹出那么大的风，比扇子管用多了。”
沐弘心想，这个时代还没有叶轮，熊邈是抄袭了空调里面的风机组件。慕容冲金钱概念淡薄，这一笔生意不知让熊邈赚了多少钱，工厂的财务帐上没有列出这一项，估计都被他塞进自己的腰包里去了。
他握住吊索，用力拽了又拽，房梁有五六米高，从上面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王洛笑道：“沐大人放心，吊索是用天蚕丝拧成的，耐磨有韧性，绝对拉不断。奴婢每天都会检查。”
“不是每天。”沐弘瞪了他一眼，“凤卿大人每次上去前，你都要亲身试验。”
“沐大人说得是，奴婢一定照办。”
“轨道也要定期检查，以防断裂。”
“遵命。”王洛笑道，“若是让凤卿大人摔着了，奴婢的脑袋就要保不住了。”
沐弘心想，算你拎得清。
王洛跑出去，不一会端着一个食盒进来，盒子里盛着碎冰，上面两只白玉碗里汤水清亮。
“天气暑热，大人饮一碗酸梅汤降降温。”
流云殿屋顶高，空间开阔，其实一点也不热。沐弘拿起碗喝一口，甘甜沁凉，不由得赞了声“好喝。”
慕容冲也说好，“是宫里做的吗？味道不太一样。”
王洛笑道：“是奴婢自己熬的，加了桂花和甘草。大人若是喜欢，奴婢天天给您做。”
休息了一阵，慕容冲继续排练，王洛说：“奴婢给大人配乐。”盘膝坐在地板上，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张古琴，横放在膝上，左手按弦右手弹拨。他手掌宽大，指节很长，罩住七根琴弦，轻拢慢捻，抹挑揉搓，琴声铿锵，如金石撞击。沐弘不通音律，只觉得公主的弹奏清丽淡雅，声音柔和，而这个人则是苍劲有力，古意盎然，给舞蹈凭添了一层超凡脱俗的高雅意境。
只听王洛吟唱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声如洪钟，响彻殿堂。
沐弘听不懂他的唱词，却被他高亢宏亮的声音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瘦长个子有这么大的嗓门。能混到天王身边的人，即使是个优伶也不简单。
眼看那两人都沉浸在舞乐之中，沐弘在旁边站了一会，觉得自己很多余，便自行离开了。
沐弘发现柏梁台上的人多了起来，除了王洛，还有好些新面孔，恭候在凤阙外，或徘徊在大殿前。想想也是正常，天王把业余时间都放在这里，后宫形同虚设，原先在后宫钻营奉承的人自然要转移阵地，想方设法跑到柏梁台上来。沐弘并不担心，慕容冲生在皇宫，长在宫廷，这种伎俩早已见惯，怎会被这些人忽悠。他们想从他手里得到好处，只怕自己先要脱层皮。
慕容冲这边门庭若市，公主那边却是冷清依旧。整个夏天，公主一直住在摩诘堂，竹林清幽，把暑热隔离在外。慕容冲忙着练舞，沐弘就不去打扰他了，有空就去看望一下公主，陪她喝茶，听她弹琴，写一首诗，两人一起品评鉴赏。
这天，他刚踏进院子，就看到公主从堂中出来，身后跟着一名侍女，手里提着红漆食盒。
“我们去看阿弟吧。”公主说，“我做了鲜花饼，带去给他尝尝。”
“小王爷还在练舞吗？”沐弘说，“我们去流云殿找他。”
“昨天阿弟已经向陛下献过舞了，今天不会再练了。”
“怎么样？陛下喜欢吗？小王爷是用足了心思的。”
“陛下当然喜欢了。阿弟做什么都出色，跳舞也是顶尖的，专业的舞姬都及不上他。”公主脸上流露出骄傲。
“若陛下喜欢，小王爷不知还要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呢。”沐弘叹道，“微臣就担心房梁太高，万一有个闪失……”
“陛下命令把轨道拆了，不许他吊在空中。”
“是吗？”沐弘一愣，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感动，“陛下对小王爷真是关怀备至。”
“谁说不是呢？”公主叹道。
慕容冲趴在桌上，百无聊赖，一台鼓风机对着他呼呼地吹。
“立秋了，不能这样吹风。”公主说。
操作手柄的内侍立刻停止，把鼓风机搬走。
“我要吹。”慕容冲不高兴，“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呢，问也不问一声，就替我做决定。”
公主从食盒里取出一盘雪白的圆饼，放在他面前，哄道：“别闹了。刚出炉的鲜花饼，又香又糯，快尝尝吧。”
“陛下也是，我花了多少心思的东西，说拆就拆了。阿姊，你在边上也不劝阻。”
“你在空中飞来飞去，陛下瞧着可揪心啦。拆了才好，我也担心着呢。”
“我还有很多构想没实现。”慕容冲叫道，“阿姊，我们要把陛下牢牢拴住，就得不停翻出新花样来。”
王洛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屋子里的人，连忙趴在地上行礼：“奴婢拜见王妃。”
“免礼。”公主说。
沐弘心想，这家伙怎么整天赖在这里。
“王洛，你不是挺会劝谏的吗？昨天怎么就装死不吱声？”慕容冲又怼上了王洛。
“奴婢哪有这个胆子？”王洛哭丧着脸，“估计陛下猜到是奴婢出的点子，狠狠瞪了奴婢一眼，奴婢都吓死了。再敢多嘴多舌，只怕就不能来大人身边伺候了。”
沐弘心说，不能来才好呢。
“废物，要你有什么用，给我滚出去。”慕容冲不给他好脸色。
“是，奴婢不中用。”王洛倒退着爬了出去。
沐弘心想，这就走了么，走了就别回来了。
公主劝道：“你何必迁怒王洛，跟他有什么关系。”
慕容冲说：“这家伙脸皮厚着呢，根本不在乎挨骂。”
果然，不一会儿，王洛又来了，手里托着一盘茶壶茶杯，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奴婢新制的玫瑰花茶，美容养颜，调理脾胃，正好搭配鲜花饼饮用。”提起茶壶往白瓷茶杯里注水，顿时浓郁的香气四溢。
王洛把茶杯奉到每个人面前，茶汤金黄，清澈明亮，衬着白瓷，赏心悦目。沐弘喝了一口，清香直达肺腑，浑身舒适。
公主也赞一声好，询问花茶的制作方式。王洛介绍，在夏日选取半开的玫瑰，摊放，折瓣，拣去花蒂、花蕊，以净花瓣付窨。
“奴婢选用的是白茶，因为白茶气味清淡，能充分吸收玫瑰的香气而不起冲突。窨制时，按一层茶叶一层花的方式堆放，五个时辰后通花一次，续窨四个时辰，然后起花复火……”
王洛说得滔滔不绝，顺势在下首坐下，熟门熟路地泡茶倒水，伺候座上三人。慕容冲也没有再赶他走。讲完花茶，王洛又说些长安城里的市井故事，讲得妙趣横生。逗人开心本就是他的专长，自然是轻车熟路，妙语连珠。公主听得津津有味，慕容冲被他逗得开怀大笑，心里的一点不快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沐弘自以为是慕容姐弟身边最亲近的人，哪知有这么个人一杠子横插进来，短短几天就登堂入室，把慕容冲那么别拗的人都搞定了。自己出生入死，尽心尽力多少年才奠定的地位，眼看就要被人撬动，心中难免气闷。但他是个勇于反省的人，知道自己和王洛相比，是很无趣乏味的。慕容姐弟关在深宫，见不到家人也没有朋友，有一个精通吃喝玩乐的人陪着，把冷清的日子变得丰富多彩，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么一想，对王洛的那点嫉恨也就消散了。
轩窗外阳光明媚，绿荫葱茏，轩窗内言笑晏晏，娇靥如花。沐弘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一直持续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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