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演讲

虞千千没有抬头看她，而是仍用脚尖捻着烟头，分明没有很使力，却像是使了很大的力，要把它捻成渣子，捻至湮灭。

        “我讨厌烟”，她顿了半晌又说，目光仍盯着地上，像是在和她说又更像是自话。

        月光斜打在虞千千的下颌角，将她的下半张脸勾勒的清晰有质，她的唇很薄，唇线也很清楚，只是微微透着点苍白，随着动作的倾移，鼻梁上的那一粒黑痣也被月色映了出来。

        钟琬琬看出了她有心事，便轻声唤，“千千？”

        对方像是从浓稠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她，目光仍是温柔的，只是五官披上了一层霜色，“肚子好点了没？”她问。

        “嗯，喝了你给我冲的红糖水，舒服些了。”钟琬琬浅浅笑着。

        虞千千：“那就好，记得别吃冷的。”

        钟琬琬：“嗯。”

        虞千千看了她手里拿着的毛巾，问：“你是要来擦洗身体吗？”

        “对，秦柠她们睡了，我怕吵醒她们。”钟琬琬走到洗漱台旁。

        虞千千拦住她，“你等等，这还没接通热水，我去给你打壶热水来。”

        钟琬琬一怔，这才拧了水龙头发现确实只有冷水流出，道：“也没关系，现在天气还热。”

        “就一会儿”，说着虞千千便出了厕所间。

        许是刚洗完澡，虞千千的发梢还是湿的，色褪的不完全，一半黑一半金，微微蜷着贴在背上，她腿长，走路步子迈得略大，擦过钟琬琬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风里卷着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

        钟琬琬看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

        “这水烫”，不一会儿，虞千千接了水回来，另一只手还拿了一个透明的洗脸盆，走到洗漱台处，把盆放下，倒了热水，又兑了凉水，试了水温，才让她把毛巾放下。

        “你擦完，把东西放这就行了，明天我来取。”虞千千说。

        钟琬琬浸着毛巾侧头看她，“谢谢千千。”

        虞千千笑了笑，转身准备走，钟琬琬叫住她。

        她一怔，回头。

        钟琬琬从她出去就想问她如果睡不着要不要聊聊，但虞千千像是已经完成了自我纾解，神色如常。

        “你洗完头要把头发吹一吹，湿着睡觉不好。”她只说。

        虞千千怔忪片刻，道：“好。”

        钟琬琬：“晚安。”

        虞千千：“晚安。”

        -

        被雨水冲刷了一夜的天空一片澄澈，蝉鸣降下，燥热仍在升腾，烈日迅速蒸干了地上的小水汪，昨夜躺在水汪中的棠花瓣子，此刻缩了水黏在地上。

        钟琬琬的嗓子干了一晚上，闷热加干燥让她无法安睡，南塘的气候像是一盅沁凉的绿豆汤，而京城却如一碗干燥的大米饭。

        她一大早上就去超市买了几袋蜂蜜，自己泡了一杯润了润嗓子，又将虞千千的保温杯洗净换上了蜂蜜水。

        “请进”，她敲了116的门，宿舍里传出两个陌生的女声。

        “你找谁呀？”门推开，虞千千的位置空着，和她床位紧挨着的一个圆脸齐刘海的女生问她，大黑框眼镜直接遮住了她的野生粗眉，说话时嘴里的零食将腮帮子填的鼓鼓的。

        同时和她对床的女生也转头看向她，目光沉稳安静，单马尾低低地垂在脑后，一身灰色长衣长裤，手上拿着本书，书是翻开的。

        钟琬琬笑笑说：“你们好，我叫钟琬琬，是隔壁宿舍的，我来找虞千千。”

        “我们是邻居啊，我叫莫书桐”，她咽下一口零食说：“虞千千应该是去教室写演讲稿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下午一点钟学院礼堂要开新生入学典礼，每个系第一名要做发言。虞千千向来效率高，下午演讲，早上写，这行为，她不奇怪。但要换做是她，估计得提前一个月写，还得反复修改。

        “我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给她送蜂蜜水的。”钟琬琬扬了手中的保温杯说。

        莫书桐看了眼问：“你们是研友吗？”大家都来自天南海北，刚开学就熟悉的，要么是早在论坛上加的好友，要么是复试时认识的，要么就是一早就相熟。

        “我们是同乡，之前也是同学。”钟琬琬回答。

        “同乡啊，我们也是。”莫书桐看了眼对床道：“对了，她叫俞泓，不过她是市里的，我是下面地级市的。”

        被舍友介绍的俞泓对钟琬琬笑笑。

        不知为何，钟琬琬觉得俞泓有点像虞千千，不是长相，是感觉。

        “你看的是伍尔夫的书吗？”钟琬琬进来的时候瞥见了她手里书的封皮，问。

        “嗯”，俞泓眼睛亮了亮，说：“你也爱看她的书么？”

        钟琬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意识流的书会睡着，只是大学通识课上听老师讲过她。”

        俞泓笑笑，“如果你以后有兴趣，我可以借给你看。”

        “好，谢谢。”

        正说着，虞千千就回来了，手上拎了罐啤酒，见到钟琬琬还下意识地往后藏了下，“晚晚？”

        钟琬琬闻声转过头，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千千，你回来啦？发言稿写好没？”

        “嗯，写好了。”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钟琬琬打趣。

        “好啊”，虞千千掏出口袋里的一张纸递给她，“请赐教。”

        “嘿嘿”，钟琬琬接过，脸上的笑容消失，又把纸还给她，“你这比医生手写的病历单还难懂。”

        字是不丑的，并且还是极为漂亮的草书，接近狂草，一撇一捺可见锋芒，这很虞千千。

        “我看看我看看”，莫书桐好奇地凑过来，瞅了一眼，“哈哈哈哈，你这是在写加密文件还是在画什么符咒？”

        确实，在别人看来，虞千千的字就像鬼画符。

        虞千千挑眉，“我还等着你们赐教呢。”

        钟琬琬摇头，“不敢不敢，解密失败。”想到了什么说：“你嗓子干吗？我给你泡了杯蜂蜜水。”她把桌上的蜂蜜水拿给虞千千。

        虞千千微怔，接过，“谢谢。”

        -

        下午一点，人陆陆续续地聚在了小礼堂，四个系人不多，只坐满了一半，除了各系的老师之外，还有一些离得近的家长，多半是京城本地的。

        她们两个宿舍的中午一起吃饭，下午就自然地坐在了一起。

        典礼开始，依惯例，最大的系管弦系先发言，虞千千起身朝台上走去，擦过前面桌角的时候，口袋里的纸掉了出来。

        秦柠眯着眼问：“那是什么啊？”

        钟琬琬看到了，她猫着腰去捡起来，打开一看，纸上正是她早上看到的鬼画符，小声焦急说：“是演讲稿。”

        秦柠：“啊？那怎么办啊，她记住了吗？”

        早上刚写的，应该没记住吧？钟琬琬看了看快要走上台阶的虞千千，说：“我去给她送。”

        大家的目光都在台上，她腰弯低点小跑上去应该不会引太多人注意吧？

        然而事情却与她想得恰恰相反，她眼睛一路追随虞千千，虞千千脚步快，她脚下便也跟着急，台阶上铺有红地毯，地毯的边缘起了毛边，她的运动鞋前头是翘起的，上台阶的时候鞋头堪堪绊到了地毯边缘，脚下一崴整个人就‘咚’地一声趴在了台阶上，手上还捏着那份演讲稿。

        脚踝处熟悉的疼痛感告诉她她应该是脚崴了，但她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个了，她现在只想就此原地死去。

        这样的大动作很难不惹人关注，台下人的头整整齐齐地朝台阶的方向转来，下一刻，前排进出方便的人便涌上前来关切，这动静当然也引得前面的虞千千回过头来，看到此景象一惊，也慌忙上前来扶起她。

        “同学你有没有事啊？”

        “晚晚，哪疼？”

        周围关心的声音纷杂入耳，可钟琬琬着实不愿意抬起头，她只想自己周围有个结界，大家都看不见她。

        身旁一个阴影罩下替她挡住了身后人投来的目光，她抬眼，虞千千的眼神正察看她身上各处，眉间焦急紧张，又有些不明所以。

        她将手里的纸递给她，解释：“你的发言稿掉了。”

        虞千千一摸口袋，确实。所以她是为了给自己送发言稿的？

        钟琬琬做好了心理和身体上的建设，像无事人一样自然而又健康地站了起来，慌忙摆手说：“我没事的，我没事的。”

        怕大家，主要是怕虞千千不信，还沿着地毯走了两步，跟大家笑笑说：“谢谢老师同学们，我真的没事的，对不起，耽误大家时间了。”

        “同学，你真的没事吧？我看你刚刚摔得挺重的。”身旁一位负责老师说。

        钟琬琬用力摇摇头，“我真的没事老师。”

        负责老师：“那就好。”

        见虞千千眼含担心，便把她往台上推了推，说：“你快去发言吧，我真的没事的。”

        虞千千又看了看她，才在老师的交代下，上了台。

        钟琬琬又谢过大家，才强装微笑地走下楼梯坐了回去。一到座位上，就立马拿了本书遮住脸，面露痛苦地‘嘶’了一声。

        “琬琬，你真的没事？”她们宿舍的人坐得靠后，又靠里，所以刚刚秦柠她们没办法立马出去关心她，等她回到座位上，她们才立刻凑过头来询问。

        面对自己宿舍的人，钟琬琬就半撤下书本，眼睛瞥了一眼周围，对她们小声说：“我脚崴了。”

        “啊？”她们的声音有些大。

        “嘘！”钟琬琬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要紧的，不用担心我。”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说啊？”秦柠趴在桌上凑头过来小声问。

        钟琬琬看一眼台上，她刚刚已经很社死了，如果再喧宾夺主，浪费大家的时间，她就更不好意思了。

        钟琬琬道：“我经常崴脚，心里有数的，没事，等典礼完了我就去医务室看。”

        秦柠有些担心，但台上话筒的声音已经响起了，她就迅速小声说了句：“那我陪你去。”

        钟琬琬点点头。

        台上虞千千向大家点头示意，而后声音干脆利落地开始了她的发言，整个过程都很流畅，只是象征性地瞄了几眼发言稿，可以看出是非必要的刻意动作。

        好吧，是她多虑了，但她不后悔。

        角落里靠墙位置，莫书桐碰了碰旁边的俞泓，“虞千千是不是在找什么啊，我好像见她眼神一直往我们这边看。”

        俞泓的手指轻轻翻动了书页，向台上瞄了一眼，又将视线滑过右边钟琬琬的位置，神情若有所思。

        “讲完了”，她只道。

        莫书桐朝台上看去，果然虞千千正在做最后的感谢结束语致辞，随即台下响起掌声。

        “千千真棒！”虞千千一下来，钟琬琬就笑嘻嘻地表扬她。

        虞千千坐定，看向她的脚踝，问：“你真的没事？”

        讲完了，她也就不瞒她，苦着脸无奈道：“我脚崴了。”

        虞千千蹙眉，看向她的脚踝，但被长裤遮着，也看不到什么，瞥了眼台上说：“你能走吗？我们从后门走，去医务室。”

        钟琬琬想了想道：“我想等开学典礼完了再走，反正也只有一个小时，我能坚持住。”

        “那好吧”，虞千千思忖说。

        等开学典礼结束，钟琬琬低头看自己的脚踝已经肿了，她站起来试了一下，脚踝处的筋扯着疼，她走不了。她不好意思地对虞千千笑笑，是她大意了。

        虞千千对她叹口气，蹲下身说：“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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