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透体麝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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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祭祀场上以香引鹤,沈文舒名声大噪,楚国师此后在每月祭祀大典上都带着她,宫中人人都道朝阳宫的文舒女官,制得一手好香,能得她一点儿香料,都是莫大荣耀。
从祭祀回宫,转眼就有月余。一入十一月,天气越发冷了,上次见面后,崔学士再未到朝阳宫拜访,沈文舒立在二楼平台处,手里放了只绣有松林明月图样的香囊,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不时侧头看向门口,颇有些心不在焉。
胖胖一入冬,越发喜欢蜷缩成团,偶尔在沈文舒熬香之时凑近,贴上暖炉,舒服的眯眼。
朝阳宫差事不多,她早早备好今日所需香料,如今准备的,是单独给崔宏瑾的那一份。
崔学士常年看书,映着烛火,目视劳损,今日所制,名曰通体麝脐香,兼曰药能,可明亮眼目,轻盈体态,沈文舒自己也常有服用。
川芎、松子仁、柏子仁备好,外壳扔入燃烧的小炉下,火焰“噗”的一声大起来,将晾干的菊花、当归、白茯苓、藿香叶聚拢,一众材料备好研磨成粉,再以炼蜜滴入期间,搓成铜子大小,放在通风处晾干。
余下的蜜并未倒回瓶中,而是制成麦芽糖,一直捣药的沉水眼巴巴看着,终于,热乎的糖汁倒出后拧成一团,用木棍缠着扭成糖棍,递到小丫鬟手里。
“嘶,呼,好烫。”
沉水说着,左右手来回掂起糖棍,而胖胖却喜欢极了,顾不上热烫,张口吞了沈文舒手心的糖块,满意地又缩了回去。
“国师吃糖吗?”
沈文舒并未回头,却知道二楼拐角处,一身白衣的楚鹤轩在那里注视良久。其实她心中是有怨言的,若不是楚鹤轩的帮忙,永徽或许不会格外为难她。
馊掉的饭菜,被刻意剪碎撕烂的宫装,小女孩争宠捉弄人的手段,繁琐无趣,迎面而来的恶意比不上沈家对她的暗伤,沈文舒并不将这些捉弄放在眼里,然而一切因眼前的国师所起,她也只得受了,暗叹一句,男色误国。
明面上,她也没有显露,只是对楚国师退避三舍,希望祸国的男人能离她远点儿,以至于少遭些罪。
楚国师终年穿着一身洁白道袍,藏匿在红柱后,犹如一片苍白的影子。
他几乎漂浮而来,临着胖胖坐下,伸手将桌子上的麦芽糖棍捏起,放在手里把玩。
“国师,沾了异香,公主不会生气吧。”
每日出宫前,永徽都会等在朝阳宫口送他出宫,若楚鹤轩身上沾了异香,等送走楚国师,永徽总会返回对她冷嘲热讽,圆脸小姑娘像是只护犊子的松鼠,将楚国师护于身后。
然而沈文舒今日心绪不佳,瞧着楚国师离得近了,生怕他身上再沾染自己今日所做的麝脐香,故而出声提醒。
“别装了,文舒,你根本不怕她。”
楚鹤轩将那根麦芽糖放在口中,只尝片刻就拿出,太甜了,他皱眉,随手将那枚糖果扔置炉下。
被拆穿伪装的女官深吸了口气,低垂了眉,出口是软糯糯的声音:“公主金枝玉叶,文舒蒲柳之姿,不敢得罪。”
这话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埃,两人静默不动,沉水悄然退下。
房外刮起一阵凉风,沈文舒缩了缩身子,将自己拢在莲青抖纹风毛斗篷里,握紧了手炉,香案上的瑞兽缓缓吐出白烟。
“哧。”一声轻笑,男人狭长的眼睛微眯,如同一只冬日的白狐,“文舒,你我才是同类,你骗不了我。”
楚鹤轩的声音犹如溪水破冰,冷冽清晰,黑褐色瞳孔怔怔看着她,“哪怕面上装的再害怕,你心里却不怕永徽,不怕我,甚至,连官家都不放在眼里。”
被戳穿的女孩安静听着,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水杏眼因临近焚香的火炉,鸦黑长睫上凝出一串雾珠,她也同样看向面前的男人,低声笑了:“国师说我,难道你会怕永徽公主?”
两人身上都带着恃才矿物的傲气,对视即可了然对方野心。楚鹤轩不甘困于朝阳宫,做个有名无实的国师,而沈文舒的眼中,则是炎炎恨意和坚定,她心有他物,也不会只做个制香女官。
“以后在朝阳宫,别在装作畏首畏尾的样子,太难看。”
男人静坐了一会儿,敛起袖子,淡然离开,未等走下楼,一身青衣的崔学士已赶到,身后跟了个扎着双环髻的宫女,跑得气喘吁吁,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
沉水眼神瞥过站在楼梯上的人,年轻国师嘴角噙着一丝笑,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清明,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奔到东宫搬救兵。
只有他未戳破,冷漠对匆匆赶来救急的崔学士点头,“文舒在二楼制香,学士请自便吧。”
两人沿着宫道慢慢走去,那枚松林明月香囊已绑在崔宏瑾腰间,里面放上研制好的香丸,沈文舒的声音很小:“方子和配量已写明放在里面,等这些吃完了,学士再去着人配就是。”
“旁人配的,我总不放心。”崔宏瑾心情很好,嗓音里含着笑:“等吃完了,还要文舒费心的。”
他的声音碎在风中,宽阔的常服被大风吹起,紧紧贴着清瘦的身躯,多余的布料在风中摇曳,如同半面猎猎旗帜。
沈文舒落后半步,踮脚小心踩着他的影子,对他的提议默不作声,在制作香丸时就料到他会如此说,与其说等着崔学士主动撩拨,不如说,她布下鱼饵,而对方是愿者上钩。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坚定的,直到她看到崔宏瑾穿着薄袜行在路边,也只有那一瞬,她想到了母亲,也曾在冬日里将棉衣脱给她,自己穿着续了芦苇的夹袄。
有人愿意对她好过自己,这一点,足够抵过千言万语。
她若是拿回香典,一步步往上爬,总能与他站在一处,沈文舒自觉,这不是什么难事。
一点冰凉映入眼睫,沈文舒抬头,不知何时,皇城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拂在脸上,化成点点水滴。
“下雪了。”崔宏瑾说着,将自己外间鹤氅脱下给她围上,含笑道:“女孩子受不得冷,我送你回去吧,手炉都不热了。”
沈文舒点头,看着崔宏瑾冻红的鼻头,极小声回复:“朝阳宫不远,学士也快回吧。”
“我先送你。”崔宏瑾在外一直以沈文舒至交好友自居,对她的好,也说是崔家报恩,张弛有度,进退得宜,既对她好,又不叫她为难,渐渐的,沈文舒也默认了这种关系。
到了朝阳宫门口,沈文舒将大氅递给他,男人的桃花眼在风雪中半眯,“若有伞,下次还能在雪中漫行吗?”
见沈文舒愣住,他解释道:“今朝同淋一场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沈五脸色发烫,像是看穿小姑娘的羞涩,崔学士揉了揉她的刘海儿,“至交好友也是可以白头的,文舒,这叫此生知己。”
他原是补充一句缓解沈文舒的尴尬,可这话听在耳中,总觉不祥,沈文舒原本滚烫的脸慢慢凉了下去,抬头亦是一抹微笑:“学士说得对。”
像是某种箴言,送走了崔宏瑾,沈文舒心生异样,魂不守舍蹋行在朝阳宫,一不留神,已走至大殿,里侧传来细碎的哭音:“楚鹤轩,本宫就这么配不得你?连一同观雪也不能的?”
是永徽公主的声音,沈文舒暗道倒霉,正要悄声离去,还未转身,大殿禁闭的房门开了,永徽公主一袭嫩黄团花牡丹刺绣夹袄,梳着随云髻,通红着眼睛出来,瞧见沈五也是一愣,转头就朝门外跑。
房内,楚鹤轩如同老僧入定,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文舒,进来陪我下局棋。”
楚鹤轩攻势凌厉,一招一式都散发怒气,沈文舒无意当他的出气筒,输了三局后扔下手中棋子:“不玩了,国师心头有气,不必在这儿磋磨我。”
几个时辰前刚说完不叫她在朝阳宫畏首畏尾,沈文舒倒是适应的很快,输了棋局就甩脸子,她也心绪不佳,心里总想着崔学士那句就算是好友,也可白头的话。
楚鹤轩就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将棋子一颗颗收回盒中,“小公爷前些时日还问你在宫中过得如何?怎这个月没归家。”
原是霍黎卿在宫外等她,哪知自秋猎回宫后,她就一直没回沈家,也不知霍小公爷找她何事。
沈文舒不应,总觉得是楚国师拿来搪塞她的话,想了想,她还是忍不住出声:“公主方才,似乎很伤心。”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需过多费心。”
楚国师说得莫名其妙,沈文舒却懂了,曾几何时,她面对崔宏瑾的示好,也犹豫逃脱,不过几日光景,心绪已转圜别地。
她这时也终于明白,楚国师说的,自己与他是同类的意思,同样的心有怯懦,不敢迈进,非得等对方伸出手,明明白白的袒露爱意,伤害自己来对她好,才能确认这是可以相信的。说到底,他们俩都是同样的自私自利,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
沈文舒犹如一个过来人身份对他道:“没什么是不属于自己的,如果不属于,夺回就是。”
这话说得野心勃勃,楚鹤轩抬头,总觉得眼前之人自秋猎后似乎大不一样,整个人都变得从容起来,与前些日子大有不同。
楚鹤轩坐在蒲团上,幽幽道:“文舒,你变了。”两人原都是活于黑暗的生命,而沈文舒,却因一个崔宏瑾,竟然开始期待阳光。
他自嘲一笑:“我与你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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