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无毛兽皮当晚就出现在了苍典二人的卧榻上，擦干净的鳞片在黑暗中依旧流转着惨白的冷色。

        清和不是很喜欢这张兽皮，但聊胜于无，他也只能把自己买的花席铺在这惨白玩意上头，再在肚子上盖一块简叔则友情提供的狐裘大衣。

        等他躺下来后，苍典趴在他枕边紧张兮兮地问：“怎么样？会不会冷？”

        清和闭上眼感受了一下，摇摇头表示不冷，苍典便也从边角爬上榻，和他头对头肩靠肩躺在了一起。

        清和笑道：“多亏咱们个子都不大。要我们都有简叔则的身材，恐怕我们中必然有半个会躺在地上。”

        苍典很不喜欢别人说他个子小。但此刻，听清和这样描述身材问题，他想象到那个画面，居然也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音。

        “好坏哦。”他说。“不过那样的话，恐怕我们就不得不和城主见面、去住内城供给修士的客居了。”

        苍典依旧不爱和人打交道，而修士们通常都是不太搭理和自己不同姓的凡人的。想到清和说的那种可能，他难得为自己的小孩子身材感到了庆幸。

        他的庆幸表露得实在很明显，以至于都有了点幸灾乐祸的味儿。

        清和听着他近日来逐渐不再清脆的少年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你如果真的很喜欢简叔则，不妨和他同行一截路，到素戈人的领地前分道扬镳就是。反正他似乎挺喜欢你。”

        苍典拒绝承认自己喜欢简叔则，并立刻装睡，再不理睬清和的呼唤了。清和用手肘捣他几下，他只闭眼不动，好似已神游太虚。

        清和百戳不应，只好叹口气，将手搭在肚子上自问自答道：“你不理我，也总是要想这些问题的。不管怎么说，我最多都只能活一两百年。我现在是能和你一起。可等我不在了，你没有朋友的话，又要怎么办呢？”

        他说完，见苍典依旧没有动静，便阖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殊不知苍典在他呼吸平缓后就又睁开了眼，全无睡意的双眸眨也不眨地盯住了他安静的睡颜。

        苍典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其实这问题也不算无解。就像桑秦曾给他讲述过的传说一般，苍地居民祭拜的“神木”确实是道主遗留下的福泽。

        这树枝叶常青，但不会结果。在苍人的传说中，她们的祖先便是割破树干饮下了树汁，随后在洗筋伐髓的剧痛中生出灵脉、从而脱胎换骨成了修士的。

        所以，如果清和能够在喝下神木的树汁后不死，那么他就能够变成和苍典一样的修士、且会因为是新生的血脉而异常强大。

        可苍典听母亲说过，就算是修士，也有想精进天赋偷喝树汁、结果在灵脉重生的剧痛中活生生痛死的案例，更别提当初承受“赐福”的凡人中，基本一百人里也只有三四个能存活。

        纵然清和十分能忍耐，可不到万不得已，苍典并不想让自己的朋友承受那样惨烈的痛苦。他不觉得那是救赎自己朋友的方式。

        用那样的痛苦换取的长生，兴许还不如平平安安寿终正寝痛快。

        但不好归不好，这确实也是一条路。苍典在心头的小本本上又记了一笔，随后想起清和心心念念的事儿，于是将自己的关系网认认真真又搜索了一遍。

        “朋友……也不是没有朋友。我和羲姊，也算是朋友罢？”他心想。“我只是不想麻烦他们而已，毕竟修士出麻烦就是性命大事，而凡人的麻烦我还是可以解决的。”

        苍典渐渐困倦，杂七杂八又想了很多事，最后思绪如游鱼般崩散开来，他本人则慢慢下坠，渐渐坠进了梦境的深湖里。

        他在梦中看见了母亲的身影，于是笑盈盈地扑过去，如稚儿般攀附到母亲的臂弯里，絮絮地给她讲少辞和姜羲、讲简叔则、讲自己的新朋友、讲在旅途中看到的各种风景和奇异的动植物。

        千百年过去，关于桑秦容貌的记忆早已淡化，苍典再怎么仔细去看，瞧见的依旧是一张五官模糊的脸。但母亲身上温暖柔和的气息没有变，高大的身材也一如既往地有安全感。他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下意识在母亲的手臂上蹭了蹭。

        “……简叔则很怀念你。我也很想念你。羲姊、姜司大人、少辞……很多人都很思念你。”

        他望着母亲的脸孔，有些哀伤地说道。

        “我带着清和一起游历，许多城主知道我是你的儿子后，总会对我优待一点。阿娘是很好很好的人。为什么被昌敏选中的，偏偏会是很好很好的人呢？”

        桑秦的面孔依旧模糊，但苍典直觉她是在微笑。他又从她身上感到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影子，似乎清和也总是爱做这样气定神闲的表情。

        “再茂密的树也会有枯死的一日。但在树木倒下去的位置，可以生出更多的新芽。”

        她抚摸着苍典柔软的头发，用轻柔和缓的语调同她解释。

        “昌敏是一棵迫不及待的新树，你是刚刚落地、还要荫蔽保护的种子。我不责怪昌敏，她只是谋求更好的发展。而你，我的孩子——你会成为一株树，一株比我更高大、更能保护别人的树；又或者是一朵漂亮的花，一颗自在的蒲公英……你还很小，有许多的可能性。但无论是哪种，你都是我的希望。”

        “你和少辞、阿羲一样，都是我想要保护的、爱和希望的种子。”

        苍典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安慰，更多的却还是一直绵延的、沉钝的痛苦。他将脸埋在母亲胸口，轻声喃喃道：“我是没有用的种子。我长成了一株杂草。”

        桑秦亲亲他的额头，在他背后抚了抚。

        “不是杂草。所有的草都会开花。”她耐心地说。“你是还在成长的小花。”

        她过去就经常这样，无论孩子们说多奇怪的话题，她都能顺嘴接上来，有时候还能顺势安抚孩子们几句。苍典和母亲说了会话，渐渐就从自己是杂草讨论到了自己未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胸腔中慢慢生长出了一点对未来的期待。

        “想开漂亮的花。”

        他突发奇想。

        “要是开出青莲花就好了……我的朋友很需要那种花。不管有没有用，拿去入药试试看？”

        桑秦默然了片刻。她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孩子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痴情种。

        她思忖道：“……也不是不可以试试……不过你的朋友比较虚弱，修士结出的花朵一般灵力特别充沛……”

        那还是不了。

        苍典失望地将自己的突发奇想丢去一边，在母亲怀里安静地窝了一会儿，又问道：“阿娘开出的花是什么样的花呢？”

        “是会吃人的花呢。”

        桑秦叹了口气。

        “谁不喜欢漂亮一点？我年轻时候也做过幻想，谁知那花盛开后，漂亮是真的漂亮了，却竟然会吃血食……再后来，第一季的花落了，长出来一颗果实，也就是你羲姊。”

        “每一季的花都会吃肉吗？”

        “是啊……我有了你的时候，也不得不抓了许多异兽来吃。我想让你们都长得壮一些。”

        苍典顺着她的话头看向自己的胳膊，不太高兴地瘪起嘴，把脸埋得更深了。

        “会长大的。肯定会变壮的。”他说道。“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管是少辞还是清和，我都要保护好。我才是哥哥呀。”

        第二天清早醒来时，苍典难得觉得心情很松快。他猜测自己是做了个很不错的梦，只可惜梦里的内容在他醒来的瞬间就已经模糊消散，只留下了一点温暖的余韵贴在他的心口。

        清和起得要比他更早些，此刻已从外头买了肉羹回来，正坐在被阳光照得滚烫的青石上慢悠悠地喝。他背对着苍典，因而苍典瞧不见他的表情，但还是凭借过人的目力分辨出了他膝盖上那卷简牍——似乎是他那个百科册子的凡人阅读版？

        “无毛兽，性暴烈，喜群居，齿有剧毒。”

        他居然还在一个字一个字的朗读简牍上的内容。

        “苍典……所以你昨天，居然就一个人冲过去猎了一只无毛兽、还剥了它的皮？”

        苍典的汗毛竖起来了。他看着清和的微笑，不知为何，忽然就回忆起了昨日瞧见的那柄用来刷皮毛的木刷子。

        那刷子木质细密、木柄粗壮。如果打在自己的脑袋上，一定能敲出颇清脆的响声罢……

        苍典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对着自己的朋友讨好地笑起来。

        “我……你……你大可放心，我是一点损害都没有的……”

        他绞尽脑汁，拼命在清和的笑容完全消失前给自己开脱。

        “我也不是冲动行事……我和别人一起去的……对，对了，还有简叔则。我和简叔则一起猎的兽。我不是一个人冲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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