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苍典被清和削了一顿，老实地在客栈蜗居下来，直到和简叔则一同出发前，都还在忙碌于记诵那共有几百只卷牍量的《山海异志》。

        作为一个全力能劈穿山脉的猛人，简叔则很不能理解苍典这种勤学的心思。他支着自己的长刀，歪在苍典身边跟他一起看那百科册子，结果看了不到几列就开始头晕眼花，不得不去山里杀个异兽醒一醒神。

        “只会躲避是不行的。”

        他满是不解地对苍典说。

        “躲避不能制服猛兽，它们在之后依旧可以找到你。你不能永远在躲避中生存。”

        于是，在商队休息时，他又会把苍典抓到一边去教武术。清和最近身体好了许多，也跟着支愣起来，时不时来参与他们的小班教学。

        “你这样不行。要使力气。使力气懂吗？没必要在最后对我收力。”

        简叔则一脚把苍典踢飞，很不满意地叹了口气，自己比划着做示范：“任何人都可能是敌人，要像捕猎一样对待每一次战斗。就算对手是你过去的朋友，也不能犹豫。”

        旁边站立的清和面容沉稳，手里拿着弓箭，正试图瞄准不远处树上垂在低枝末梢的一颗果子。但是苍典摔落在他的脚边、甚至还“嘤”地响了一声，他也就放下了弓箭，蹲下身来查看苍典的情况。

        “我没用多大力气。”

        简叔则甩了个棍花，摊开手解释道。

        “而且我也是为他好……习武这种事情，肯定是要吃苦的。”

        清和把苍典抱起来，摸了摸男孩滚了灰土的青紫肚皮，又将苍典的衣袖捋上去，查看了一番棍棒打出的伤痕。

        “唉。他还是孩子呢。”他叹气道。“可怜的阿典。好在我已经在学射箭，很快就可以代替你去打猎啦。”

        短短几句话将苍典的奋斗心踩得瞬间膨胀。苍典立刻又跑去锻炼自己的“捕猎”技巧，清和则拾起弓箭，继续笑眯眯地射树梢晃动的果子。

        苍典简直是被清和玩弄于股掌之间。但那又能怎么办呢？沉湎于友情的他已经没有脑子了，而且显然很自得其乐。

        简叔则心情复杂地看了清和一眼，顺手举起胳臂，借乌铁护臂格了苍典一记。在他们身后，游商们展开保存精细的古老皮质地图，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路线。

        “要不直接坐船去青云川吧。”

        之前嘲笑过清和的两兄弟提议道。

        “还能把鱼网挂在船后拖着。”

        首领的妹妹翻了翻身周的植物和石头，并用手指捻了捻泥土，摇头否决了他们的提议：“九月已开始落霜，想来今年冬天河会很早结冰。走水路太慢，还有被冻在河上的风险。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青云川。”

        苍典听她们议论，下意识放出灵气，感受了一下周边植物放出的讯息。

        她们的猜测没错，今年的寒潮确实会比往年来得都早。秋月鱼秋冬季节就会往南迁徙、到温暖的水域去产卵。它们在寒冷的水中无法生存，除非变成冻鱼干。

        接下来游商们又争论起来，甚至还搞了两个碗，靠往碗里投野果来决定按谁的计划走。等他们做完最后的决定，那碗野果也被倒进锅里，和其他野味一起变成了一锅汤。

        苍典自然熟络地和众人坐在一起喝汤。简叔则抱着刀坐在旁边沉默地旁观了一会，也从储物袋里掏出只木碗，默默加入了人群。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不知是商队中的谁忽然开始唱歌。歌声缥缥缈缈，被傍晚的风带出去很远，慢慢消散在了浓稠起来的夜色里。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诗经·国风·陈风·月出》】”

        月光皎洁若水，均匀且无私地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游商们吃饱了饭，高兴地讨论自己在旅途中相遇又分离的伴侣，也有人开始畅想日后回到村寨能给姊妹带的礼物。自称为清和的凡人坐在人群的边缘，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却在歪着头倾听桑秦之子叨叨的私语。

        月光温柔地从那两人身上滑落，在他们的皮肤上制造出一种犹如梦幻的通透质感。简叔则坐在人群之外，遥遥看着这对喁喁私语的年轻人，思维不受控制地飘远、飘远……

        简叔则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冒犯，但他确实从清和与桑秦身上感受到几分熟悉。

        或许是这两个人都是沉稳宽和的性格，也或许只是今晚月色太美。恍惚间，他只觉是桑秦坐在月下、手里拿着二人定情时他送给她的项圈，正温柔地看着自己笑。

        “桑秦。”

        他抱紧了自己的刀，有些惘然地看着那片月色。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选择对不对。如果你已经进入轮回的话……算了，不能让你等我。还是我去追你比较好。”

        近日天气转冷，简叔则又给自己戴了条围脖，本就厚厚的衣裳更显壮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混了什么怕冷动物的血脉。可是从他夏天还要换帽子戴的举措来看，他似乎也不是对温度变化不敏感的类型。

        苍典对简叔则如此严密的着装产生了好奇。

        “我们其实是不太怕冷的。”

        他悄悄告诉清和。

        “虽然到极北冰原那样的地方还是要穿点厚的……不过就是这种天气的话，根本没有必要啊。”

        他这段时间还是穿着苍地的单薄衣裳，只勉为其难地多穿了一双鞋，但确实暖和得像个小火炉。

        夏天不愿意和他同寝的清和现在已经会主动地寻找他、将他抱在怀里取暖。听见他这样说，怕冷的凡人青年便就着环抱的姿势戳了戳小少年红润的脸蛋，同时带着笑意问他：“所以呢？难道人家就不能格外喜欢皮毛大衣？”

        “不好看。我们的衣服好看。”苍典摇头道。“我们的衣服可以瞧见腰。他的像口钟。”

        这小少年最近和凡人们相处很好，被夸得多了，渐渐本性毕露，偶尔还会在众人忍耐的边缘反复试探。

        苍地的居民们衣衫轻□□性上也如同花儿和蝴蝶，十分注重维持自己的美貌。

        在苍典朴素的审美观中，华丽的、花俏的、轻薄的，才能够归于好看那一类。像简叔则这种包的很严实、上上下下没有半点曲线的装扮，那简直是丑中之丑，太委屈阿娘了。

        他瞅瞅独自坐在简陋窝棚门口的简叔则，见对方毫无反应，又嘀嘀咕咕地说：“还是灰的。不鲜艳。”

        简叔则终于分给了儿子一个眼神。他倒不是生气，只是觉得对方有些吵闹。正在施行的术法缓慢地消耗着他的心力，他最近已经没什么心情再和苍典玩闹了。

        清和和他对视了一眼，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疲惫，垂首低声同苍典说了几句话。苍典望望自己的朋友，又望了望他，随即从清和的怀里站起身来，有些犹豫地走到了简叔则的身边。

        “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他坐在简叔则的腿边，皱着眉毛仰头看他。

        “你很久不说话了。你是身上疼吗？还是累了要休息？”

        简叔则有些震惊。他从未想到这两个人会如此敏锐。但总体来说，被人关爱的感觉并不讨厌。

        “我很好。”

        他用力揉了一把小少年的头发，发现这孩子整个脸都被揉得皱起来后，忍不住咧开嘴哈哈笑了几声。

        “路上又没什么能打的异兽，我怎么可能受伤？”

        简叔则说这话还真不是他自大。“剑骨”们是修士中个体最强的一类人。他们兴许不精于守护，却相当擅长杀戮。

        当年的简叔则年纪尚小、经验不足，所以没能打过长他千余岁的桑秦；现在的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修，战斗意识和能力自不可和当初同日而语。不说一路上遇见的异兽了，把素戈族的三巫摆在他面前让他砍，他死之前估计都能一个人带走两个。

        “别担心我。”

        看这孩子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笑了笑，从自己的行李里摸索出一只一看就是出自苍地工艺的短笛，举在嘴边道：“只是有时候想到你母亲，心中有些怅然。话说回来，我当初追求桑秦时，还特意学过你们苍地的乐曲。要不要我吹笛子给你听？”

        苍典看出他是想安慰自己，于是用两只手托住下巴，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听。

        简叔则吹的曲子十分耳熟，正是苍人哄孩子时会唱的《月光曲》。他的技艺也确实很好，短短的一支小调自他手下流淌而出，果真如月光一般轻柔和缓。

        游商们渐渐也围聚到他们的周围，或歪或直地听简叔则吹笛曲。在人群之外，清和依旧坐在石块上，一只手轻轻点着身边垂落的草叶，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双眼凝视着天空上浑圆的月亮。

        这里的月亮非常圆、非常亮，身上没有斑点，几乎像是光滑的镜鉴，又像是在注视着什么的眼睛。清和和这“眼睛”对视了一会，月亮的颜色便暗了暗，仿佛是突然蒙上了一层不太起眼的薄膜，又或者是有某个存在忽然贴近、正透过这个小洞窥视着下方的一切。

        祂在看些什么？又在挑选什么？祂会满意这个被推给自己的对象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人知道，兴许正在窥视的“祂”也不太知道。不过很显然，天生地养、从无亲缘关系的祂还是挺喜欢看苍典与简叔则的相处的，不然祂也不会一直隔着天幕眺望此方。

        “你也很想要子嗣吗？”

        清和轻声询问天空上灰蒙蒙的月亮。

        月亮轻微地闪动了一下。祂知道，星星兴许快要落在自己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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