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苍典本也不需要他替自己同简叔则打交道。他哼唧一声，扭扭捏捏地贴到清和身边去，努力将自己贫瘠的称赞词库搜刮了个囫囵。

        清和听着他干巴巴的夸赞，面上渐渐浮现出甜蜜温文的笑容。他看着自己的友人，目光如水般柔和。

        “夸我也没有用。我很生气。”

        他说道。

        “就算你做了错事，他也不该打你这么狠。”

        他说着，慢慢陷入了沉思，整个站在窗边不动了。

        在这种时候，不打扰他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苍典默默从清和身边走开，回到里间的卧室，从床头柜子下翻出干净的布，一层一层将自己已然消肿的小臂缠住，又将挽起的衣袖放下、遮住了伤痕青紫转淡的大臂。

        他有些心虚，毕竟讨人怜爱和排挤别人完全是两码事。他并不是不喜欢简叔则。他真的只是想借这机会撒撒娇而已。

        就在这时，望呆的清和突然一怔，仿佛这才想起自己漏问了一样事情，缓步走回来问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挨了打？”

        “……因为……因为昨天，你心情不痛快。”

        苍典硬着头皮支吾道。

        “简叔则以为我欺负你了。修士不能随便欺负凡人。”

        他全身发麻，羞耻的记忆被迫在他脑海中复苏，带他又一次经历了窒息般的冲动场面。

        他不敢看面前清和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脸皮时冷时热，连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尴尬”二字；兴许是他的心理保护机制开始启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做出这个举动时心底潜藏的最原始的欲望——

        既然进一步得不到回应，恐惧失去的少年便再不敢尝试，只能牢牢将自己圈定在了已经确定过很牢固的“朋友”关系里。

        苍典是真的害怕清和抛弃自己而去。而现在，清和的沉默就像是铡刀落下前最后一抹压抑的死寂，令他既惶恐、又忐忑。

        不过清和似乎还没他想的那么多。听苍典说到昨天的事，他还愣了一下，很认真地回想了一番苍典什么时候“欺负”了自己，最后说道：“你是说昨天我们吵架的事？……讨论事情而已，算什么欺负不欺负的？”

        他变得更不高兴了，似乎觉得简叔则是无理取闹，而苍典的心脏却砰砰砰地跳动更快。

        苍典实在很想知道他对昨日之事的看法，又害怕从他那里听见诛心之语，几番踌躇后，最终还是说道：“不说他了。他这个人挺热心，就是难得一次好心办坏事。”

        清和听出苍典在为简叔则开脱，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不甚理解苍典这灵活多变的心意，但对自己的友人表示出了充分的尊重：“你要是原谅他，那就原谅他。不过下次他再……欺负你，要告诉我。”

        他说得就像他能打过简叔则似的。但苍典还是很认真地答应他道：“肯定告诉你。”

        清和这才满意，又预备回到楼下去涮那堆皮毛。

        苍典跟在他后边下去，也找客栈的人要了个树墩圆凳坐着，拿起旁边盛放浮香花的乌铁杵用力捣花汁。浮香花很快被他捣成一桶喷香的泡沫，哗哗地倾倒进了洗刷东西几人的桶里。

        “多谢真人！”

        那几个人都很高兴。

        “这花儿坚硬，难捣鼓得很……这下子，咱们的衣裳也能干净多啦！”

        苍典惯常被凡人避着走，难得收到他们的感谢，还有些不好意思。他摆摆手，表示自己只是举手之劳，旋即从清和手边拿走洗净的沉重皮毛，将这吸饱水的重物甩到了院心的草绳上。

        清和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眯眯地抱着胳膊看他忙碌。考虑到自己破破烂烂的身体状况，他没有提出帮苍典的忙，只是在苍典帮着挂好所有的皮毛后诚恳地感谢了对方几句。

        简叔则从外头背着猎物回来，正好看见了这小少年红着脸蛋贴在清和后头走路的模样：“……都洗了……没有干净的用……”

        “我找城里的人买了席子，可以睡那个。”

        清和温柔的声音夹杂在木阶梯上轻轻的脚步声中间，一如往常的悠缓平静。

        “不用太担心。最近天空中没有什么云，晚上星星也很亮。我觉得，接下来应该会有许多个不错的晴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清和这人也是个强者。他永远优雅有序、一直和缓平静，简叔则就没见过比他还淡然、情绪还稳定的存在，也难怪苍典这个心理脆弱的小家伙总是爱黏着他。

        心理强大的人和能力强大的人一样，总是有种特别的魅力。就算简叔则不太喜欢这个心眼很多的凡人，他也不得不承认，清和这人在不故意惹人发怒的时候，确实很有几分与桑秦相似的风采。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桑秦的儿子说道：“没有皮毛，直接睡席子，恐怕会很冰。”

        他似乎还思考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我听说这边的山里有种皮肤光滑的兽，那个皮剥下来一擦就可以用。你等着，我去山里抓两只回来。”

        他说完，没给清和反驳自己的机会，扭头就从楼梯上跑了下来。简叔则站在大堂里，苍典就从他旁边窜了出去，一溜烟连影子都不见了。

        简叔则原本还想将自己的弓箭丢给他来着，没想到苍典跑得那么快，也只好嗤笑一声收回了手。他抬起头，和扶着栏杆朝下看的清和瞧了个对眼，当即便冲对方点头示意了一下，背着猎物去后堂请人打理了。

        清和独自站在阶上，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下方渐渐热闹起来的大堂，仿佛在注视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

        而此刻，苍典早已在渐渐黯淡的天光中翻越了城墙，一行在树木与风声中掩盖着踪迹，一行将腰后别的两把弯刀悄悄拔出、握在手里，循着风传递来的讯息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苍典的灵脉算不上强劲，但在日常的生活中还算好用。他是五行之“木”、阴阳之“阴”，进攻性的术法修习很难，但认真倾听风声时，风总能告诉他许多有用的讯息。

        就比如现在，带着点潮湿土腥气的风便这样告知了苍典：就在你的前方不远处，正躲着一群在喝水的无毛兽。

        苍典的气息变得更不起眼，几乎像是一块会移动的苍苔。由于灵力运转速度加快，他的双目中渐渐泛起木灵气的淡光，瞳孔也从雾蓝转变成了明亮的、仿佛在流动的青色。

        他手中握着的弯刀上镀着层月色，清冷的银色刀身边缘闪过道倏忽即逝的流光。那群倒霉的无毛兽尚还无知无觉、三五个地坐在水池边打盹，便见忽然一道青光斩破夜色而来，当头斩下了一只小无毛兽的爪子。

        小无毛兽悲啼一声，当即倒地，大无毛兽也被惊动，此起彼伏地发出了愤怒的吼叫。但是很快，这群无毛兽不约而同地四顾，竟好似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不但不再叫，连受了伤的孩子都不再看顾，纷纷窜进林子里不见了。

        水潭边瞬间空空荡荡，只剩下受伤的小无毛兽还在嚎叫，间或有风吹动草木，鼓出一些沙沙的回音。苍典站在灌木中，表情惊疑不定，也开始环顾四周，握着刀的手心渐渐沁出了汗。

        就在这时，水潭对面的草木一阵响动，手持弓箭的简叔则从一株高大树木后探出脑袋，谨慎地冲他挥了挥手。

        在看到他的瞬间，苍典的心神瞬间放松了下来。

        他和简叔则打了个招呼：“晚上好。阁下也来夜猎？”

        简叔则当然不是为了夜猎。他单纯是怕苍典这毛头小子冲动出事，特意跑来给这孩子压阵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无毛兽十分护崽，且性格暴躁，简叔则还是头一回瞧见它们这样恐惧。

        他有些疑惑，可看着苍典同样疑惑的小脸，也只能将这份疑虑按回到心底。

        他将箭插回箭筒，弓斜背回身上，也自腰间拔出了猎刀，语速很快地对苍典说道：“这东西亲族护短，你快点把它杀了剥皮，我们要在它父母折返前离开。”

        苍典点点头，立刻提着自己的双刀上前，一把刀插在左手边的土里、方便随时取用，另一把则沦为了剥皮刀，在干脆利落地划断无毛兽的脖颈后，顺势贴着皮和肉间的模糊界限一路向下划去。

        如今风声止歇，湖水是宛若镜面的一片，月色也很明亮，林木和虫豸的窸窣声小到几乎没有。

        银刀从失去皮囊的尸体上拔出，刀尖一滴欲坠不坠的血终于被甩落，呈抛物状落进湖里，在水面上漾出一个由深及浅的红色涟漪。

        随后，被剥下来的兽皮也被抛进水中，瞬间化开了更大的一片赤红色水影。

        “……好了。我们走吧。”

        他将洗净的兽皮卷起，包做一包塞进储物袋中，同时顺手将双刀在潭中浸净、重新别回腰后。简叔则用灵气凝出一面巨盾，将他提起放在自己身前，旋即凝神提气，带着他往城池方向飞去。

        小无毛兽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无遮无拦的月光纷纷洒落在它四周，仿若为它盖了一层收敛的白布。

        随后，这块白布忽然动起来，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从白纱中伸出，在小兽尚在流血的巨大身体上轻轻抚了抚。于是，小兽的尸体又挣动了一下，在一片血污中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嘘。”

        祂说。

        此刻祂已经完全变化出了人类的形态，漆黑的发辫因为他蹲身的动作而垂落至地，发梢上系着的金铃就落在无毛兽的吻边，铃声空灵缥缈、有若乐音。

        “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的族群喝完水已经走远，而你贪玩，不知不觉就被它们落下了。”

        小兽摇摇晃晃地立起身体，走到水潭边注视自己的倒影。它对自己的肮脏很不满意，立刻跳到了水中去，很快洗净了皮肤上不知何时沾上的大片血污。

        “它们发现你丢了，可能正在往回程的路上赶。你快些前行，说不定就会在前面的林子里遇见了吧。”

        小无毛兽甩甩尾巴，在原地有些焦躁地转了几圈，旋即迈开四爪，飞快地朝林中爬去。

        现在水潭边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夷希微”静静地立在月下良久，忽然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了一卷写满了字的竹简。

        祂将竹简打开、在潭边坐下，就着潭水开始修改百科册子的内容：“无毛兽，性暴烈，喜群居，齿有剧毒。若需捕之，围捕坑陷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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