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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翻译小说


自从那次意外怀孕之后,她对他产生了一种不信任感。他所做的任何事情,只要她知道了,她似乎都会先怀疑一下。而她经过怀疑后的结果,往往是偏向不利于他的方面。因此他总是希望把有些事情藏着掖着,不让她知道。

        在闲暇时间,他看《计算机水平考试丛书》,做习题,这是她最愿意看到的。但他觉得是一种任务,并不是很感兴趣。他打算把两年前写的那篇小说完善一下,也算是一种追求,但他不敢让她知道,不仅仅是写小说这件事不敢让她知道,更主要的是小说的内容。但是,他琢磨着,假如你一直在写写写,她肯定会来问你写什么忙什么的。他想出来一个办法,打算翻译福克纳的小说,等她来问的时候,就说在学英语,等她的视线离开了,再把自己写的小说拿出来完善。

        他翻译了一段时间的《押沙龙,押沙龙!》。

        在炎热、枯燥、死寂而漫长的九月下午,从刚过两点到几近黄昏,他们坐在考菲尔德小姐称作“办公室”(因为她父亲就是这样称呼的)的房间里。这是一个阴暗而闷热的房间,所有的窗帘都已紧闭了四十三个夏天,因为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有人告诉她光和风传载热量,而黑暗总是阴凉的。当这面墙越来越充分地被太阳照射着时,房间内形成了满是尘埃的黄色格子。昆丁觉得是墙上陈旧而干枯的涂料本身从剥落的窗帘钻了进来,像风可以钻进来一样。在一扇窗前的木格上,这年夏天一棵紫藤树第二次开花,成群的麻雀不时飞来,栖息树上,发着古怪而干巴的叫声飞走。在昆丁对面,一身黑的考菲尔德小姐(这身衣服她已穿了四十三年,是为她姐姐、父亲抑或没有成为其丈夫的那人无人知晓)笔直地坐在硬椅上。椅子对她来说太高,以致她的腿奇怪而笔直地悬着,好像骨头是铁做的一样。洁净的地板、无可名状的怨气,以及压抑的、软弱无力的、惊恐的谈话方式,最终使昆丁无法集中注意力。这时她郁积于心的微弱而不可改变的伤感将出现,好像是因关于耻辱的叙述而唤起。这种伤感平和、漫不经心而无伤大雅,渐渐消失在永远飞扬而不可战胜的尘埃之中。

        她的声音不会停止,只是逐渐消失。阴森的棺木气味的暗香与墙外由暴烈而寂静的九月阳光蒸发的两次开花的紫藤熏臭相混合,融入不时传来的像顽皮的孩子抽打树条一样的麻雀振冀高飞的声音,还有年久的老处女散发的腥臭味。她注视着他,脸色苍白而憔悴,呆立在腕部和颈部花边的暗暗轮廓之上。她坐在那么高的椅子上,像一个备受折磨的孩子。她的声音不会停止,只是逐渐消失。其间长久的停顿象干涸的沙漠中的溪流,不像是更难造访的郁郁不乐的幽灵。在黑暗中的霹雳之后,他(人马守护神)将突然展现出一幅平和而美丽的景象,像一幅获奖的水彩画一般。他暗暗的硫磺臭气仍停留在发须和衣服之中。在他身后,他的野兽般疯狂的黑人们已被基本驯服得能像人一样直立行走,态度狂野而平静。被囚的法国建筑师也在他们之间,阴郁、憔悴而又衣衫褴褛。骑手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胡子拉渣,手高高举起。他身后野性的黑奴和被囚禁的建筑师挤在一起,无精打采而古怪地扛着铁锹、镐和斧头。在久久的臆想中昆丁仿佛看到他们突然跑遍一百平方里的寻常而惊奇的土地,从静静的虚无中迅猛地拖来了房子和院落,然后在主人的手掌高举、纹丝不动和傲慢无礼中将它们像卡片般击落在桌上,由此创造出塞德潘百里地。说是塞德潘百里地就象是古语中说是光一样。然后听力将恢复,他仿佛听到两个昆丁在说话──准备上哈佛的昆丁·康普森(南方,死于1865年的南方,在那里人们都是饶舌的、被触怒与被迷惑的幽灵),听着,不得不听着这些顽固的、拒绝撒谎的幽灵之一来告诉他古老的幽灵时代;年轻得不配成为幽灵的昆丁·康普森(但他必然要成为其中之一,因为他与她一样生长在南方)──两个分裂的昆丁在长长的无人的寂静之后,用非语言的方式进行对话,像这样:好像这个魔鬼──他的名字叫塞德潘──(塞德潘上校)──塞德潘上校。他不知从何处来,带领一班古怪的黑奴悄没声息地建造了一个殖民地──(迅猛地建造了一个殖民地,罗莎·考菲尔德小姐说)──迅猛地建造。娶了她的姐姐艾伦,生了一男一女──(生得很痛苦,罗莎·考菲尔德小姐说)──很痛苦。这两个孩子应该成为他的骄傲,成为他老年的庇护和安慰,只是──(只是可以说他们毁了他,或者说他毁了他们。并且都已死去)──并且都已死去。没有遗憾,罗莎·考菲尔德小姐说──(由她记取)是的,由她记取。(另外也由昆丁·康普森记取)是的。另外也由昆丁·康普森。

        “因为他们告诉我你将离开本地去哈佛大学,”考菲尔德小姐说。“我认为你不会回到像杰佛逊这样的小镇来当一名乡村律师,因为北方人已看出南方已没有为年轻人留下什么。因此也许你将从事文人的职业,像许多南方绅士和淑女一样。也许有一天你会记起这些并把它们写下来。你将结婚,因此我想也许你的妻子想要一条新睡袍或者一把新椅子,你可以将它们写下来投给杂志社。也许你甚至会想起我这个使你花费一整个下午来听故事的老女人,她在当你想出去和你的同龄人在一起时,讲述着你非常幸运地躲避开了的人们和事情。”

        “是呀,”昆丁说。不过她不是这个意思,他想。只是因为她想讲出来。这时时候还很早。在快到中午时一个黑人小孩塞给他的字条仍在口袋里,让他来拜访她──这一奇怪的、生硬的邀请像是一个从另一世界来的召唤──他没有发现这一古旧的、奇特的优质记事本的纸页以及整洁的、褪色得难以辨认的草体有丝毫的冷淡和固执的特征,因为他惊异于一个大他三倍并且很少接触的女人的邀请。他立即服从了。午饭后,他在九月初的炎热而干燥的天气中走过半里路程来到她的屋子里。屋里的空间要比外面看来小──因为是两层──未加装饰且有点破旧,有一种如她本身一样的阴郁气氛,仿佛它被造出来就是为了满足和弥补她的世界。紧闭着大门的阴暗的大厅比屋外更热,好像被禁闭在坟墓中的期盼,这种期盼在过去四十五年的时间内多次出现。一身黑的小人物没发出一点响声,阴暗的脸充满期盼、急切和强烈的表情看着他,邀请他进来。

        她只是想讲出来,他想,以便让她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名字的人以及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人知道这一切,知道为什么上帝最终让我们失去了那场战争:他只是通过男人的血和女人的泪就可以将这个恶魔的名字和世系从地球上抹去。但是他很快就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她要将纸条送给他?如果她仅仅是想将这一切讲出来、写下来或印出来,她没必要叫任何人来──她在他(昆丁)的父亲年青时就已在全镇和全县范围内为自己建立了诗人的桂冠,靠的是隐忍和不屈不饶地写一些生硬而乏味的县报上的诗作、颂诗、颂文和墓志铭的索引。

        过了也许三个小时之后昆丁才知道她为什么邀请他的部分原因,但也是首要的原因。是因为二十年来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听他父亲谈论着塞德潘这个人;也因为这个人在这个镇──杰佛逊──呼吸的八十年的同样的空气,在1909年的9月的下午和1833年6月的那个星期日的早晨之间,那天早晨他第一次骑马进入这个镇(此前的历史无人知晓),获得了他的土地(如何获得的无人知晓),毫不费力地建造了他的大宅,娶了艾伦·考菲尔德并生了两个孩子──成为鳏夫的儿子和没有成为新娘的女儿──伴随着这一切直至暴死(至少考菲尔德小姐会这样说)。昆丁伴随着这一切长大,这些名字是无法忘记的,甚至是神奇的。他们是他童年的记忆。他的身体是一个空腔,响亮地回响着这些失败者的名字。他没有生命,没有形体,只是一个集合体。这个集合体充满了顽固地追忆着往昔的幽灵。四十三年后,这些幽灵仍在从引起疾病的狂热中恢复;仍在从狂热中醒来,并不知道他们所抗争的是狂热本身而不是疾病;满怀遗憾而又顽固不化地追忆着往昔,不认为是狂热,而认为是疾病。他们因狂热而衰败,追求着自由却不知道自由是如此的虚幻。

        “但为什么要告诉我?”那天晚上他问他父亲。当他许诺下次将乘马车再来时,她终于让他回家。“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是什么最终使他厌倦并毁了他?如果它确实也毁了她的家庭又怎样?某一天它终将毁了我们,不管我们的名字是不是塞德潘或者考菲尔德。”

        “是这样,”康普森先生说。“多年以前我们南方让我们的妇女成为淑女。然后战争来了,使淑女成了幽灵。我们这些绅士又能做什么呢?听任她们成为幽灵?”他接着说,“你想知道她选择你的真正原因吗?”午饭后,他们坐在长廊里,等待着考菲尔德小姐让昆丁去找她的时间的到来。“因为她需要一个人和她一起──一个男人,一个绅士,并要足够年青,能够做她想要做的事。她选择你也因为你的祖父是本县塞德潘最好的朋友,她也许认为塞德潘告诉了你祖父关于他和她的一些事情,告诉那桩未能结合的结合,未能订立的婚约。甚至告诉你祖父她最终拒绝嫁给他的原因。然后你祖父可能已告诉我,而我又可能告诉了你。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管今晚怎样,一切都不会有所改观,秘密仍然是秘密。她也许相信若不是因为你祖父的友谊,塞德潘不可能在这儿站住脚;若他在这儿站不住脚,他就不可能娶艾伦。因此也许她认为你通过继承关系部分地与由他而引起的她和她的家庭所发生的一切有关。”

        选择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不是这些,要知道这一切,昆丁想,都需要很长的时间。然而,与逐渐消失的声音相反,这个她永远也不会饶恕也无法报复的人的幽灵却开始出现。它自身被它地狱般的气氛所包围,他平和、友善而漫不经心地沉思着(沉思着,思想着,好像具有感觉能力,虽然未能获得她拒绝给他的平静,却永远不知疲劳,永远在她能伤害的范围之外。)当考菲尔德小姐的声音在继续时,这个恶魔的形状在昆丁的眼前又分解出两个小恶魔,他们三个对这第四个形成一个阴暗的背景。这就是母亲,死去的姐姐艾伦:……

        他发现,翻译实在是太难了!平时看的时候,只需要知道个大概意思,就可以看下去,但是翻译,很多词汇都得翻字典才能弄清楚意思,一句话的意思看似知道,但要用文字写下来却很不容易。他不死心,认为是这部小说的语言太难了,如果换一篇简单点的,应该是没问题的。他换了一篇看似简单的短篇,《福克纳短篇小说集》里的《e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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