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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万恶的平庸


高三第二周周一,许云霜在早读开始前三十分钟走进了教室。

        一进门,蹲在椅子上赶作业的李飞立刻扔下笔,双手撑住前后桌,把双手当成秋千索,把自己甩出好远,越过一排空桌椅,稳稳降落在门边。

        坐在李飞前排吃早点的陈甜,立刻放下嚼了一半的油条,支起两根油手狠狠鼓掌,嘴里含着油条残渣,声音含糊地帮助李飞助威,“飞哥,好功夫!”

        李飞一个箭步冲到许云霜面前,二话没说,直接上身扒许云霜的书包。

        陈甜猛吸了一口豆浆,在背后帮腔,“云霜,别怪飞哥。飞哥只是想提高咱班数学作业正确率,顺便帮老王把血压降下来。”

        许云霜象征性反抗了两下,任由李飞把书包解下来,走到陈甜旁边,抢过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

        抢到战利品的李飞,大庭广众下堂而皇之地侵犯同学的隐私权,毫不迟疑地撕开许云霜瘦得可怜的书包,把里面的扔得横七竖八的卷子和两本辅导书一一掏出来,摆到桌面上。

        “老王最致命的是血压吗?”李飞在一滩雪白的卷子里翻翻找找,还抽空给陈甜回话。

        陈甜心领神会地点头,“老王的独门绝技是狮子吼,按照他那吼法,早晚把自己吼成哑巴,再因为口水干涸渴死。”

        许云霜把包子咽下去,口腔里油腻的味道久久不散,她走回位子上,打开放在桌角的淡绿色保温杯,见昨天接的水还剩下半截,脑中回想起穆云“隔夜水不能喝”的教训,踌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教室后排的饮水机,把剩水倒进底下的红色塑料桶,早晨热水还没接通,她只能接一小半矿泉水,喝了几口,把嘴里油腻腻的味道压下去,就不喝了。

        许云霜走回位,李飞搜到了她刻意夹在书里的数学卷子,正从后往前对答案,陈甜则捧起她的语文卷子,大声念她的作文。

        许云霜见怪不怪,淡定地回到座位,拿出古诗词的小册子,开始巩固已经背过两三遍的古诗。

        第一次遭到两人“抢劫”时,许云霜大惊失色,顾不上抄她文综选择题抄得不亦乐乎的李飞,第一个冲上去捂住正大声念她作文的陈甜的嘴。因为陈甜直接跳过开头的材料分析,正在深情朗诵她套路般的大段排比抒情呢。

        许云霜是班主任老林兼语文教师的得意门生,因为小许同学十分听话,所写的作文简直是他模版套路的如法炮制。

        老林是远近驰名的明星教师,向来以所带班级高考语文平均分占据全市榜首而傲视群雄,据说他因为带领普通班语文成绩弯道超车理科重点班发家致富,随后牢牢占据着三个重点班的语文老师的宝座,带着一群基础优越的学生在全市大杀四方,三年创造一批奇迹,几乎从未翻车。

        老林干劲十足,杀伐果断,几乎未尝败绩,制胜法宝在于洞悉高考语文的出卷套路,然后对症下药,为各个类型的简答题和作文题量身定做了解题方案,俗称“解题模版”。

        然而市面上的解题模版多如牛毛,大多还打着“专家亲笔”的旗号销售,老林作为一个普通人民教师,脱颖而出的秘密武器就是他教学多年积累的丰富翔实的实例。相比常常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参考答案,老林借用学生的优秀答卷,深入浅出地讲解阅卷老师眼里的得分点,屡试不爽。

        至于作文,按照老林不容置疑的理论,字迹工整、把精华堆在开头结尾,再取个彰显文采、对仗工整的作文题,一篇高分作文就成了。他还振振有词,说就算在中间骂阅卷老师是猪,他也发现不了,因为分给一篇作文的时间最多只有15秒。

        热爱文学,内心深埋着叛逆因子的小许同学深恨老林的□□和死板,每次写作文前,她都要考虑好几秒要不要把“老林是猪”这几个字偷偷加进去,当然她思考前就知道自己不敢,不然也不敢放任自己煞有介事地进行一些危险行为的可行性分析。

        老林是土匪头子,她就是他手下最忠心耿耿的二狗子,对他的无理指令执行得一丝不苟,甚至超出预期,于是越众而出,被委以重任,还时不时被拉出来打压她的一众同僚,招引一众夹杂着崇拜、羡慕、不屑和鄙夷的目光。

        班上有很多才华横溢的小年轻,但出众的才华也滋生出骄傲,他们对老林的填鸭式套路嗤之以鼻,喜欢自由发挥,将文采和创意像水一样恣意泼洒,让老林颇为头疼。老林为了打压这群脱轨的“怪才”,无所不用其极,许云霜在两方对峙中壮烈牺牲。

        许云霜对自己平均分50以上的标准作文深恶痛绝,理性让她保持一成不变,感性又时时拉扯着她,她感到自己在对世俗的妥协中逐渐变得平庸,微弱的反抗之心早已消失殆尽。除了坚持买下高高大大的“英雄”,而不是一辆粉红色的精致脚踏车,她太习惯玩讨好世界的把戏了。

        然而讽刺的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再标准不过,再乖巧不过的人,居然做着满满叛逆大胆的梦。这些梦让她聊以□□,甚至沾沾自喜,始终以“特别的人”自我标榜。她不愿承认,却一天天认识到,平凡甚至平庸的人不是没有梦,相反,她们往往比那些英雄的梦更流光溢彩,却因为没有勇气将其付诸实践,在日复一日的日常中做着屈服世俗的讨巧事,而只能一生平凡,即使她们把梦做到人生最后一秒。许云霜不得不承认,她就是那种会把自己的叛逆和梦当成最贵的陪葬品,带进棺材板的那类普通人。

        和很多普通人一样,许云霜安于平庸的杰出,并以此为耻。

        但人类的羞耻心往往经不起考验,老林第一次把许云霜的语文卷子复印了45份,发给全班,并且作为模范公然讲评的时候,许云霜一节课魂不守舍,她一会儿想左奔右突,以最快速度把全班手上的卷子撕得粉碎;一会儿又想立刻转学,从此改名换姓,重新做人。

        最后,她一事无成,连“从此不理老林,不按他的套路来”的设想都没有实现。

        所以陈甜同学在人性的帮助下逃过一劫,第一次大声朗读许云霜的作文时,正主直接冲上来,死死窟住她的嘴,勒得她快断气了。虽然接受了严厉警告,但架不住陈甜多次死不要脸的挑衅,许云霜也就破罐子破摔,索性来个“人事不知”。

        至于李飞同学突破道德底线的抄作业行为,许云霜在知悉内情后也默许了。李飞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聪明,数学小天才,数学卷子简单时,许云霜的成绩和他不相上下,遇上难度系数高的,就难以望其项背了。

        然而这个老兄懒惰成性,做简单的题目就扫兴得唉声叹气,后来索性挑出卷子里的几道难题,工工整整的写好解题步骤,剩下的简单“送分题”,直接坐等抄袭。

        对待所有题目一视同仁,绝无歧视的许云霜,无疑成了李飞的靶子。

        于是每个早晨,这幕戏准时上演,寻常得几个早早到校早读的刻苦同学,见怪不怪,头都不抬。要是哪天李飞收手了,没准这群人才要惊掉下巴呢。

        陈甜象征性地朗读了第一段,便潦草地看完接下来的段落,然后放下了。她虽然喜欢许云霜的文采,但她认为高考作文又不能写出什么花来,屁意思没有,整个一写完就扔的狗屎,狗都不看!

        见许云霜宛如入定般捧着古诗词小册子,陈甜凑上去,转了转许云霜摆在桌上的保温杯,不停咂嘴企图引起对方注意,“嘿,美女。八卦听不?”

        李飞快速抄完答案,恭恭敬敬地把散落一桌的卷子叠好收进书包,像太监捧着进贡的宝贝似的递过来还给许云霜。顺便欠揍地抢答,“班花跟隔壁小帅哥分手了。”

        陈甜气得拿拳头猛敲李飞瘦弱的后背,李飞痛得嗷嗷叫,大声抗议,“是主动分手,又不是被甩了!你瞎激动个什么劲啊!”

        许云霜打断两人的一唱一和,有些好奇地问,“隔壁哪来的小帅哥?”

        陈甜一脸被雷劈的表情,拉住许云霜的双马尾开始往两边扯,“姐姐,你怎么一点身为高三学生的自觉都没有?啊?你知道升高三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许云霜把辫子扯回来,上下捋顺,敷衍地回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陈甜把头摇成拨浪鼓,李飞厉声劈住她的话头,再次抢答,“孺子不可教!升高三,意味着我们从一楼搬到五楼,增加的运动量不计其数;升高三,意味着我们从一班变成十六班,身边人从二班的小美女们换成了十五班的大老粗;升高三,意味着原本宽敞空旷的男厕所,开始堵得车水马龙,而女厕所则由大长龙变得门可罗雀;升高三……”

        许云霜窃笑,一扬手止住李飞慷慨激昂的抱怨。高二时她们文科重点班和3个文科普通班挤在一楼,文科班向来阴盛阳衰,鲜有的几个男丁立刻成了香饽饽。到了高三,校领导突发奇想,大概想“强强联合”,把重点班凑到一块,打包塞到最高楼层。对李飞等一众男丁来说,情况急转直下,在理科班一众人高马大的同类前毫无优势,更别提“香饽饽”了。

        陈甜挤上前,挥舞着两只手,唾沫横飞地说,“别听他瞎叫!升高三,意味着咱终于有机会近距离观看几个人类高质量帅哥了。咱班几个小美女也能重见天日,不用折在这群□□丝手里。”

        李飞被触痛了,生出一些作为十六班男性同仇敌忾的责任心,揪住陈甜的耳朵,把她往回拉,同时冲许云霜摆摆手,“这小子想造反,我治治她!”

        许云霜向两人挥手告别,又去背她无聊的古诗词,一边努力回忆隔壁除了他哥,还有哪些小帅哥。陈甜好像在她耳边念叨过几回,她听得漫不经心,此时竟然想不起其他人。

        许云霜突然想起星期五见到的夏冬宇,回想起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她这,他算个大帅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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