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回

直到萧衍十三岁那年，他坐上了宫中的马车。

        昔年明景太子薨逝时，仅留一幼女。大兴恒帝膝下无子以承帝位。

        大兴恒历四十七年，恒帝下诏，传唤了宗室中的所有未及弱冠的子弟，共计十七人，以教养名义留于大兴宫廷。

        那是皇帝摆在明面上的，在物色优秀的皇位继承人，之后过继立为皇太孙。

        离开那天，萧衍看都没看一眼王府。

        那个埋葬了他母亲，埋葬了他柔软的心，之后不知又会埋葬谁的地方，哪里值得他留恋呢？

        十三岁的少年这样想着，端正坐姿，闭上了眼。

        他听到了身体里另一个声音，有着同他一模一样的音色。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萧衍，萧衍，凭什么你能苟且地活着。）

        在马车里，少年无声而平静地笑了。直到连唇角都被拉扯着隐隐作痛，他才慢慢睁开眼，苍白脸上有着一种脆弱到近乎残忍的凉薄美丽。

        就这样，他在一个将将雪霁初晴的日子里，进了宫，遇到了那个，本不该与他有任何交集的少女。

        于重重叠叠的人影交错中，那是他第一次望见萧吟。

        隆冬时节，白雪逸姿。有公主玉辇缓缓而来，绰约端庄，雪中少年惊鸿一瞥，便是一生。

        那时，他的头正被几个萧氏宗室子弟粗鲁地狠狠按进宫中冰湖里，他们口中骂着难听的污言秽语，肆意桀桀讥笑。

        作为庞大萧氏宗族中的庶子，不受父亲喜爱，没有母家庇佑，自幼受主母压迫，族兄欺辱，生死如何，本就无人在意。

        直到以为快要窒息死去之时。

        他等到了萧吟。

        有人群随着玉辇缓缓而来，小小少女只斜斜一眼，随后微微蹙起眉。

        身旁的年长女官察觉到公主的不悦，大步走上前来。“放肆！岂容尔等在宫中为非作歹。”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隔着重重人影，他只一眼，便望到了那位端坐于玉辇之上的年仅十岁的矜贵少女。

        还有一双，他从未见过的清澈美丽双眼。

        那一瞬间，万籁无声，仿佛能听见雪花落唇的声音。

        他摔落于雪中泥里，好不狼狈。

        她端坐于玉辇之上，优雅矜贵。

        有清澈阳光落在她乌黑发顶，白皙端丽的面容，她轻轻翕动眼睫，那些光点迸溅着一下一下蹦跃进她的眼中。

        他认出了她。

        是了，那便是大兴皇宫中最尊贵的公主，皇帝唯一的孙女，幸阳公主——萧吟。

        她似乎对一旁的女官说了什么，他听不清。簇拥着她的人群又重新开始动了起来，犹如水中沉默的长长鱼群向着兴华殿的方向而去。

        那里是今晚举行宫宴的地方。

        那时的她纯白无瑕，是皇帝掌心中的至宝，于他凄惨的年少时光里轻轻经过。

        而他满身湿漉夹杂泥泞，狼狈不堪倒在雪地里，是家族中最不被人在意的，是位卑贱侍妾所生之子。

        从故事的一开始，他们之间便如同天上云泥，隔着尊卑贵贱。

        望着远去的玉辇，萧衍忽然间心有不甘地仰起头，无声地笑了。

        在他年幼无知时，是不是也同她一般，拥有过那样一双不染杂尘的眼睛呢？

        （你说啊，若是能把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一同拉入泥中，变得如我一般肮脏。）

        （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呀。）

        有什么恶毒的念头在心里滋长，使得他每笑一下都牵动着身上细细密密的伤口，疼痛却麻木着。

        这场盛大的宫宴，是在皇帝御前初次露面机会。

        华灯初上，萧衍于兴华殿外止步。

        宫宴已然开始，他却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他满身狼狈污泥，贸然进去只会冲撞圣颜，最后落得个殿前失仪的罪名。

        闭上眼，萧衍冷静的想了片刻，却在再次睁开眼时，无奈的发现自己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抬眼望去，越过一桌桌美酒佳肴，歌舞升平，有觥筹交错，席间的年轻子弟或局促，或兴奋不已。

        萧衍的目光最后落在皇帝身侧的位置，那里有一道珠箔银屏，屏风上浅浅地映出一道纤细身影，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屏风之后。

        身旁的年长女官大概是说了什么有趣之事，引得少女捂嘴轻笑，肩膀也跟着一颤一颤。

        他忽然，莫名的，想透过屏风去看她。

        那个孩子笑起来时，该是怎么样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那张美丽的脸上会不会也有痛苦神色？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她肩膀的颤动，一下一下地在野蛮滋长。

        他出身低贱，生母因其过分美貌而被那个不能称为父亲的人强制占有，甚至于她死那个男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在乎他还有一个儿子！若非此次皇帝召令，他只怕还在府上受兄弟欺辱，受嫡母压迫，苟且偷生。

        不，他活不下来的！

        像他这样身上流着侍妾低贱血脉的庶子，只会在嫡母的安排下，悄悄死去。

        不可以！不能就这样死了！那是以他母亲的死为代价，换来他活下去的机会。

        他得活着，他必须活着。

        在理智到达即将奔溃的边缘时，萧衍面前出现了一位老内监。

        是奉公主之命，引他去偏殿更衣。

        意识的逐渐归拢，他不可置信地微微动了动手指，在雪地里久站，已经让他僵硬到毫无知觉，只得弯腰朝老内监深深一拜。

        “多谢公公。”

        “小王孙若是要谢，还是谢公主殿下吧，老奴只是听命行事。”

        离去前，萧衍再次望向那道屏风，想试图从屏风后看穿什么，他听到从胸口处传来细微的如冰层破裂的声音。

        在酒过三巡时，萧衍着一身飒飒红衣如愿赴宴。

        在踏入兴华殿的那一刻，他随即收敛起所有阴鸷，挺直脊梁，朝着皇帝缓缓拜伏。

        皎皎绮罗光，灼灼芙蓉姿。

        梳洗擦拭干净后，那个少年有着自他母亲那继承而来的昳丽容颜，不，他比他的母亲还要美丽。

        美貌的如同大兴萧氏皇族二百年来最华美篇章的化身。

        即便是年迈的皇帝也不由怔愣一瞬，最终并未追究他迟来的原由，反而对萧衍执意谦逊领罚的态度颇意外。

        他的右手里握着伶仃一枝白梅，是他于殿外刚刚折下的。

        萧衍自罚三杯后，愿为陛下献上一支剑舞。宫宴上任何人不得佩剑上殿，他便以梅为剑，翩然一舞。

        少年人刚喝过酒，脸颊泛起潮红，他模样生的艳丽，唇色愈发殷红。

        挥舞白梅时，仿佛有拔剑出鞘的锐利和银白的森森剑光。引得一旁的宫女们压低声音笑着，问一声白玉谁家郎？

        而他心底有狂怒的声音在嘶吼，啃食他的心脏。杀了他们！杀了那些曾将我踩于脚底之人。

        犹如长剑的白梅一一指向席间那些无法忽视的恶意和带着轻蔑的面容。

        萧衍挽出一道锋利剑花，斩落无边寂寞，那枝白梅还剑入鞘时，眼底压下锐利一线的危险目光。

        他再度昂起头时，嫣红的唇角勾起明媚和煦一笑，双手将白梅高举过头顶道，“萧衍，献丑了。”

        他淡淡地想，那么，便都杀了吧。

        皇帝颇为满意，流露出欣赏之色，挥手便让大内监接过萧衍手中的白梅，表示接受了他的赔罪。

        那枝白梅最后被皇帝随手赠给了身侧的幸阳。

        于是，他看到了屏风后伸出一节白皙的莹玉般指头，他便想象到了那位端庄美丽的公主，目光在看向梅花时轻轻微笑的模样。

        萧衍又听到了心底破裂的声音，一点一点，裂出一道赫然缝隙。

        到宫宴结束后的第三天，萧衍才从小太监口中得知，那几位在宫道上欺辱过他的子弟，被幸阳公主以失仪之责，扔进了小黑屋关了两天一夜。那些被娇宠惯了的小公子们哪见过这阵仗，被关的饿得头晕眼花，最后求着公主殿下，被吓得屁滚尿流回了家。

        萧吟，萧吟，萧吟。

        他无声地将这个名字一遍一遍烫过喉头，反复默念。

        不论你是因何几次三番帮我。

        既如此，那便让我利用到底吧，他这样惨淡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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