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阿妍，阿妍。

        那个温柔如茉莉的女人会轻轻唤他的名字，捧起年幼孩子的昳丽面容时，用无限忧愁的声音说道，为何你不是个女孩儿。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故事，也是一切故事的开端，关于他的母亲。

        那年京郊三月，王候公子打马出游，途径一家富庶田户，欲讨一碗水喝。

        隔着矮墙花篱，递出一只水碗的美丽少女，有美目芙蓉姿和一小节莹白玉臂。

        电光火石，心动一刹。

        自此她被强抢入萧家献王府邸。

        她呀，本是在全家悉心娇养下长大的孩子。她呀，本已经许了人家，定了亲。

        可她却令家人蒙羞，无颜面对未婚夫婿。献王府上到这一脉乃皇族旁支，而她只是个小小田户的女儿。

        她回不了家，亦不敢回家。

        再后来，女人怀孕了。

        就有了他，他的母亲也只有他了。

        不同于王府上那些妄图母凭子贵，飞上枝头的女人，她悄悄瞒下了怀孕的事，即便是怀孕，她的腰枝都尚且纤细。

        属于母亲的本能令那个原本纤弱如柳的女子坚强无比。

        于她即将临盆那几日，事情败露，主母盛怒。

        她用全身所有的却微薄到可怜的一点积蓄，声泪俱下求着稳婆告诉主母，她生下的是个女儿。

        弱质纤纤，有着苍白美貌的女人，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

        她说，那是她怀胎十月，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才辛苦得来的孩子。如果让主母知道是个男孩，那么这个孩子即刻便会死去。

        求求您了，救救他吧。

        稳婆接过银钱，最终心软了。

        从此府上多了一个名叫萧妍的美丽女孩。

        因为生育过孩子，他的母亲成为了侍妾，也只比婢女好上一点。而她的性子孤僻，沉默寡言也不会讨人欢心，便被人遗忘在了小小的破落院子里。

        可她却全然不在乎，那个温柔的美丽女人种下了满院的茉莉花，花朵洁白而柔软，花开时连带她发上都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女人会将年幼的他抱在膝头，用茉莉花泡了水给他洗头，一下一下梳理着他的长发，擦拭后挽起垂髻。

        她爱美，却舍得裁去她为数不多的美丽衣裙给他做裙子。

        做的都是淡色衣裳，她一针一线地给他在衣袖上绣上世间繁华，花团锦簇，于是，小小的他便真的从袖子上窥见那般的美景。

        她还总喜欢给他点上嫣红的胭脂，看着他日复一日长大，女人的脸上全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娇俏可人及倾城’的满足感。

        小小的他在深花小径中玩累了，便枕着母亲如瀑长发上的清浅花香睡去，模糊间能听到从头顶上落下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阿妍，阿妍。

        你为何不是个女孩儿。

        你为何要生了如此美貌的一张脸。

        那时他懵懂天真，全然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生命中有温柔的母亲，绣满堆花繁叶的衣裳，馥郁的花香，夏季蝉鸣和夜里点点萤虫，构成他记忆中最美好柔软的部分。

        宅邸纷争，人心险恶，皆与他无关。

        他本以为，能和他的母亲长长久久地像这样一直生活下去。而关于他的秘密，将被小心翼翼地永远藏起来。

        本该是如此的。

        于他七岁那年，那个深养于破院的无人在意的孩子，如花朵初绽一般展露出他惊人的美貌。

        他生的比他的母亲还要美丽。

        仅仅是一眼，便夺去了那个他名义上的长兄——萧河的所有呼吸。

        小小的孩子，哪有什么力气。

        当萧妍被扼住咽喉，被那个年长他十余岁的长兄压在身下□□时，他睁着琉璃般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头顶洁白如霜雪的茉莉花，有些难过。

        绣着堆花繁叶衣裙被粗鲁地撕碎，露出衣衫掩映下他那雪白的一段颈子。那个青年迫不及待的想尝到幼女的青涩滋味。

        有小小的，白色的花瓣落进萧妍的眼里。

        他忽然地，垂下眼，刹那间就有了娇弱到令人忍不住怜惜的神色。他侧头看了看那些被撕碎的衣衫，心底里泛起了淡淡的悲伤。

        那是他母亲亲手为他裁剪，一针一线做成的衣裳，他很是喜欢。若是让母亲知道被撕破了的话，她该得有多伤心。

        他就这样想着，闭上眼时，有清冷疏离的艳感。

        只是一小会，耳边传来了预料之中的咒骂声，青年在剥光女孩所有衣物后，看到了他的裸露的雪白的身体——

        男孩的身体。

        青年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只觉得自己被戏弄，几乎是在一瞬间的暴怒下，重重甩给了萧妍一个响亮的掌掴。立刻，就有鲜红一线从萧妍菲薄唇角缓缓滑落。

        不是你要看的吗？怎的看到了又如此生气呢。

        萧妍只觉得好笑，他也就真的轻轻笑出了声。细碎的白色花朵轻轻落在他的身上，脆弱却又美丽无比。

        白色的茉莉花丛下，衣衫破碎的美貌孩子，嘴角有猩红的血，面上挂着的是满不在乎的轻蔑的笑容。

        青年见他笑着，恼怒更甚，抄起一旁的石头往萧妍脑袋上重重砸去。

        有黏稠的、滚烫的液体自萧妍额上滚落，流进他的左眼里，脑袋被打偏，剧痛使得他的耳畔嗡嗡作响，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听到了似乎有人在着急叫着他的名字。

        他眨了眨眼，鲜红一片，模糊地看不清。脸上的笑容却在听清声音时，一瞬间忽得惨白到破碎开来。

        阿妍！

        那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母亲的凄厉惨叫。

        在他的印象中，他的母亲一直都是温婉又美丽的模样，会用柔软嗓音在漆黑的夜里，唱着家乡的小调，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脊，抱着哄他入睡。

        不，别过来！

        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了，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让她看见。

        若是让她看到，她该得有多难过啊。

        直到被女人宽大的素色长袖温柔笼罩住，有熟悉的茉莉清香，触及了萧妍心底最柔软地方。

        那个孩子，哪怕被萧河压住欺辱时，也不曾害怕，却在他母亲抱住他的那一瞬，听到那句——‘别怕，别怕，母亲在这儿’的话时，惶然不知所措地落下泪来。

        他那个向来温婉的母亲，此刻对着伤害他的那个青年说着最恶毒诅咒，“你这个畜生！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萧河似是为了证明这个诅咒，那些石头，一下一下的痛苦，全部砸在了他母亲纤弱的脊背上。

        直到鲜血淋漓，直到千疮百孔。

        不要，不要……

        萧妍用力想推开她，可女人不知从何处生来的力气，死死抱紧他不撒手。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放过我的母亲吧！放过我的母亲吧……”

        别伤害她，我什么都能做。

        放过她，求你了……

        明明痛到连呼吸都牵扯着伤口，而她却反过来安慰他说，“阿妍，别害怕。”

        萧妍听到，他的心，仿佛被人一下一下剜去，在痛苦地悲伤哭泣。

        她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浸湿了床榻。

        没有人听见，那个孩子在黑夜中无助地拍门求谁来救救他母亲，是谁都好。他跪拜诸天神佛卑微祈求着他们。

        神呐，求求你们请不要带走她。

        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母亲了。

        直到花谢了。

        于是，那个美丽的女人，就这样，安静地死在了一个茉莉花盛放的夏夜，那时有破碎的堆花繁叶衣裳，馥郁花香，夏季蝉鸣和夜里点点萤虫。

        临终前，她轻抚着萧妍的发顶，那样痛，她也没有哭。他的母亲，一向柔弱却坚强。

        他听见她轻声说，阿妍，阿妍。

        万幸，万幸。

        你不是个女孩儿，不会如我一般——

        任人糟践。

        小小的孩子跪在榻前无声哭泣，当他闭上眼时，就能听到萧河夜枭般的桀桀笑声，惊碎柔软梦境。

        天亮之前，他的母亲被一口薄棺抬出了府。那个曾经温柔无比的女人此刻安静地躺在里面，手里捧着他为她摘下的满把的茉莉花。

        那个女人，直至死去也不知道——她被抢入献王府那日，她的家人，她的未婚夫婿，早在上门来讨人时，就被活活给打死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

        现下，她也被打死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因着是长子过失，传出去有辱府上名声，就随便找了个病死的由头，寻了片地，随意地葬了。

        母亲啊，你错了，我也错了。

        我们错在，拥有着这样一张美貌的脸，却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相匹配，只能任人如蝼蚁般肆意践踏。

        冷风中，萧妍握紧了拳头，再没掉一滴眼泪。

        自那日后，他的秘密再瞒不住。

        那个名叫萧妍的女孩自此彻底死去，活下来的是萧家献王府流落在外的庶子，萧衍。

        他踩着母亲的血，母亲的骨，于宗祠认祖归宗那天，天空是水洗的青白色。

        那个孩子用茉莉花泡了的水，细细梳洗好长发，穿上绣着锦簇花团的女裙。就那样披散着一头及膝长发，从门外缓步走进来时。

        那一瞬间，四座皆默。

        泠泠琉璃瞳，灼灼芙蓉姿。

        那是一张，生的比女孩还要美丽万分的面容。

        他闭上眼以额触地，跪伏着，用童稚的柔软声音称那个男人为父亲，称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为母亲。

        仿佛能听到四周阴恻恻的笑声，有鄙夷，有不屑。

        在他直起身时，背脊挺直，有烛火跳动在他的长睫上，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是摄人心魄的妖异美貌。

        接着，是越来越多的恶意和丑恶嘴脸，有人要他‘验身’。

        他只微微一笑，笑容温柔纯良的像只幼兽。

        毫不在意似的，在那些丑陋的贪婪目光中，亲手，解下层层叠叠的衣裙，如同花瓣一层一层盛大地铺开。

        只有他知道的，那些落下的衣裳带走他生命的温度，身体在此刻一点点慢慢凉透。

        七岁的孩子收敛起周身所有戾气，面容安静温顺的，全身□□跪在冰冷地面上，身子单薄得好似一株萤草。

        羞耻吗，可他还有什么值得失去的呢？

        他柔软的心，早就在母亲逝去的那晚，一同冰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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