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时间就像一匹奔腾不息的小马，跑着跑着就把一些回忆弄丢了。

        但是，在格聂神山脚下的那些日子，莫兰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那些留在格木村的时间里，虽然没有珍珠，莫兰也与卓玛、曲珍、次仁、桑登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仿佛那多年前的回忆又来到了身边，但——也不仅仅只有回忆。

        莫兰还记得，那一天，她和卓玛去冬季牧场。莫兰和卓玛、还有卓玛的丈夫一起搭起了牦牛毛织的黑帐篷，天气非常寒冷，风中夹杂着大颗大颗的雪粒子，没有方向地乱舞。雪粒子打在身上，很疼。

        卓玛拿了一把干燥的引火用的灌木，立在帐篷外，又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

        “莫兰，风更大了，怕是要下大雪了。快进来帐篷里吧。”

        “好的。就来了！”莫兰一边从黑帐篷的那一头探出头来，一边大声对卓玛的丈夫说，“白依，好了不？”

        “差不多了。你先进去烤烤火吧。我去把牛收一下。”

        帐篷内和帐篷外面一样的寒冷。只能看到一丝微弱的光线。

        “唰！”卓玛划着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映照着她那微微发红的脸颊。卓玛鼓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吹着气，手里的灌木转动了几下，火就旺起来了。

        不一会儿，炉子里的干柴火火就被点着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过来，莫兰，摸这儿，这里暖和。”卓玛把水壶放到炉子上，拉住莫兰的手往炉子侧面靠近。

        “啊，你的手这么冷。”卓玛拉住莫兰的手在手心里揉搓着。

        “还好。”莫兰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并没有抽回手来。

        天渐渐黑下来。帐篷外面的风像野鬼一样呼号着。

        忽然，一阵强劲的风吹进帐篷，只见白依身上沾着雪沫子，拿了木柴上的摩托车头盔，对卓玛说了几句藏语，就掀开帐篷帘子，骑上摩托车消失在风雪中了。

        卓玛立刻站起身来。

        “怎么了？”莫兰也立刻起身。

        “有两头牛走丢了。他去找。”卓玛把头巾裹在头上，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在外面，“我得趁天黑前去把牛赶回来。”

        “我和你一起！”莫兰不由分说，也麻利地戴上了围巾和帽子。

        “莫兰，天马上就要黑了，你就在帐篷里。”

        卓玛利索地点了一个火把，擎在手里。

        莫兰很想说，卓玛，我想帮你，哪怕只是去给你壮壮胆。但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是不勇敢，她毫不畏惧帐篷外的寒冷的天气，高原上的一切艰难困苦她都见过，面对过，她都不曾有丝毫的胆怯，但是看着眼前的卓玛，那一声简短的叮嘱，不知什么原因，就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似乎只能乖乖地听话。

        帐篷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飘起了鹅毛大雪。朦胧的夜色里，大片大片的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而下，地面已经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

        卓玛把火把递到莫兰手中，不一会儿从马厩牵了马出来，一个翻身，跃上马背。莫兰连忙把火把递到卓玛手上，火光映照着她的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片雪花，琥珀色的眼珠炯炯有神。卓玛左手持住火把，右手勒住缰绳，朝马肚子上轻轻一踢，马儿便朝着风雪中奔去了，只留下卓玛一身矫健的背影。

        莫兰立在风雪之中，任狂风吹着她的发丝。一阵一阵寒冷的风像刺刀一样割在脸上，莫兰并不感觉疼痛。

        她心中感叹，这就是康巴的女子！

        卓玛身上的刚毅与果敢，是在与风雪搏斗中练就出来的。这只是他们的普普通通的生活，但在莫兰看过世界的那双眼看来，却散发着一种弥足珍贵、与众不同的女性的光茫。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儿女。

        这就是高原的女儿。

        许久，卓玛引着牛群回来了，她手中的火把早已经熄灭。莫兰只见她翻身下马，手中甩着乌朵，把牛熟练地聚拢起来。莫兰也立刻冲进了风雪之中，拉开了牛圈的木栅栏。她们一起合围把牛赶进了牛圈。

        卓玛一掀开帐篷的帘子，一股暖流便奔涌而来。莫兰早已把炉子里的火烧得旺旺的。

        炉子上还热着人参果米饭，一大锅土豆牛肉在锅里“咕咕咕”地冒着泡泡，香气扑面而来。旁边的几个小碟子里盛着菜。卓玛走近一看，都是汉餐。红椒丝肉片和一小碟拍黄瓜。

        “我看这里只有这些东西，就将就着做了几道。”莫兰拉着卓玛坐在炉子边。

        “莫兰，没想到还能吃到你做的饭。一看就很好吃。”

        莫兰接下卓玛从头上解下来的围巾，一边掸掉上面的雪，一边高兴地催促道：“那就快吃吧。”

        卓玛坐下来，莫兰赶快递过筷子。

        卓玛夹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莫兰盯着她问：“好不好吃？”

        “好吃。”卓玛抬头看向莫兰，眼神里满是称赞。

        莫兰心里高兴极了，像小时候考试打了一百分回家路上的那种兴奋。

        莫兰往炉子里又添了一块牛粪，火星映照着她雀跃的脸。

        卓玛看着莫兰，她停了停，说：“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我以为山下的女孩子都是只读书，不太会干活的呢。”

        莫兰抬起头，望向卓玛那双美丽的眼睛。

        那双眼睛，自从莫兰第一眼看到，就觉得非常动人。虽然现在，卓玛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那眼神依然澄澈见底，依然闪着少女似的清澈的光。

        对呀，卓玛跟莫兰也不过是仿佛年纪。

        “卓玛，你想在这山上住一辈子吗？”忽然，莫兰认真地说。

        卓玛惊奇地看向莫兰。

        “你不想到山下去看看吗？和白依一起。”莫兰看着卓玛，继续说道。

        “我不怎么认识汉字。不像珍珠读过很多书，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卓玛垂下了头，一只手托住腮帮。

        莫兰握住卓玛的手：“是啊，你看珍珠，他就是大家的榜样，他走向了更大的世界。但也努力地宣传家乡，让格木村，理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生活上的变化，更有眼界、格局、视野的变化。村里的男孩子们，你看扎西、降措，现在也都试着在网上做直播，把村里的土特产通过网络卖出去。他们也勇敢地去了很多大城市，在那里，他们发现不是只有一种生活的方式，或许还有另一种方式能让自己生活得更好。”

        莫兰接着说，“没有文化，我们可以慢慢学。但是，现在是网络信息的时代，时代在变化，社会在进步，一切都在改变，格木村也在这场变化中前进。你跟他们一样，也可以改变。走出这座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跟他们不一样。”卓玛头也不抬，用木柴拨弄着炉子里的火星子，眼光暗淡下去。

        “卓玛，男孩子能做到的，我们女孩子一样能做到。”

        卓玛抬起头望向莫兰的眼睛，那眼睛里是从来没有过的热切。

        “珍珠现在成了大明星，不会再过像我这样的生活。我挺为珍珠高兴的。次仁、桑登他们好多都见了更大的世面。他们都挺好的。”

        卓玛忽然问，“莫兰，你喜欢珍珠，珍珠也喜欢你，是吗？”

        莫兰，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的，她喜欢珍珠，珍珠也喜欢她。不仅喜欢，而且他们已经在一起，用城里的话说就是已经在拍拖了。但是面对卓玛的问题，莫兰却说不出来半句。

        莫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什么。

        “我以前也很喜欢珍珠。他是我们村最与众不同的男孩子。”卓玛微笑着。

        她的声音，细细的，软软的。

        她停了停，“那时候，我阿爸叫我嫁人。我特别难过，就鼓起勇气跑去告诉珍珠：珍珠，我要嫁人了。但是我不想嫁人，我喜欢的人是你。我想嫁给你！”

        莫兰看着卓玛，眼前的她像是在说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

        “我当时就紧张极了，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但是珍珠却说他想读书，他不想那么早结婚。我想：珍珠说的话肯定没错。我就回去跟我阿爸说：阿爸，我想读书，我还不想嫁人。我求您了！但是我阿爸却说，不行！哪里读得成书？牧场里的活儿都干不完，哪里能去到县城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

        “我哭了整整两天。那时候，我不知道读书到底能干什么，但是我相信珍珠说的，一定不会错的。”

        莫兰静静地听着。

        “现在我知道了，珍珠说的没错啊，读书真的很有用。珍珠他就是要走出村子的。”

        卓玛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亮丽的神色，“我就来守住咱们的格木村吧。留在家乡，也没什么不好的。”

        莫兰记得，那晚的风刮了整整一夜。

        那天晚上，莫兰度过了一个辗转的不眠之夜。

        卓玛就睡在莫兰的身边，她能听到她均匀而平稳的呼吸。

        第二天一早，莫兰起来拉开帐篷。哗！满山银装素裹，耀眼的雪色肆无忌惮地灼射着她的眼睛。风已经停了，远处的雪地上的一只小动物，正跳跃着，寻找着回家的路。

        不远处，卓玛端着一盆草料，正在给刚出生不久的小牛喂食。她很专注地在做着她的活儿，嘴里咕噜噜说这话，眼睛里充满对小牛犊的疼爱，黑亮的辫子滑到了胸前她都没有发现。

        看到莫兰，卓玛把辫子甩到身后，端起草料盆，“莫兰，你起来了。”

        “嗯，我今天要下山，开车送桑登到寺庙去学习。”

        “哦。好啊，好啊。”卓玛拂了拂额前的头发，“你，还来吗？”她依然美丽地微笑着。

        “还来！”

        莫兰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卓玛，“再见！卓玛。”

        风，起了。

        这是一个冬日。

        莫兰记得那天，她开车送桑登去四八十多公里外寺庙学习佛法的寺庙，那是一个没有网络信号，隔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的地方。

        村里规定，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村里的藏族年轻人，都要在这里修行学习。

        一路上，沟壑蜿蜒，古树参天。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洒在地上，像是穿越回了远古时代。

        莫兰从汽车后视镜里看向桑登，好一个稚嫩的年轻的面孔，前段时间还坐飞机去外地考察民宿，昨天还在直播间带货推荐家乡的松茸，今天就忽然上山修行去了。

        无论他们走得多远，见了多大的世面，但是他们从他们的传统里走来，镌刻着强烈的、美好的民族的符号。莫兰明白这一切。珍珠，不也是一样吗？

        网络时代，数字时代，新世界的到来，让他们走出这个高原世界，却依然守得住自己的内心。

        莫兰再一次认识了高原，也认识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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