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午后车马回了城，云姝记挂着要替祖母取药，便吩咐往西角楼大街上的杏林堂去，前些日子在毓芳阁定下簪子也做好了，正好一并取了。

        “姑娘真是好性儿，还惦记着给二姑娘做头面，姑娘自己都没几件像样的首饰呢。”

        一提这个客儿就生气，两年前姑娘及笄，虽是在为老太爷守孝不好大办，可这府里竟没一点动静，过完两日了才有人送来一匣子礼品，不过是些寻常钗环，哪有半点大户人家的排场，如今却要为二姑娘大肆筹备，老爷的心真是太偏了。

        云姝似乎有些疲累，靠在软垫上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为我不平，不过当着祖母的面可不许提这些，她的病如今刚好些了，别再惹她伤心。”

        当初祖母便因这件事恼怒过一回，指责赵氏不堪为后宅主母，竟如此苛待长女，要去信给陆振章。吓得孙妈妈连番劝慰，直说大爷公务繁忙，定是疏忽了。云姝也百般卖乖讨好，将老夫人准备的衣服头面穿戴在身上，花蝴蝶一般围着她转，说自己有了祖母疼爱已经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这才哄的老夫人作罢。

        这世上很多事不可强求，譬如姻缘，譬如亲情，遇上了是幸运，遇不上也不必心怀怨怼，横竖日子都是一样过。

        从前祖母护着她，与赵氏并不亲厚，如今回到府中生活，又年迈体弱，难免事事拘束，她不得不为祖母着想，一切以和为贵罢了。

        从杏林堂取了药出来，旁边是一间卖干果的铺子，桐木柜台上一排白瓷盘，里头各色蜜饯果脯堆得小山一样，甜蜜的香气萦绕在半空，真叫人心情愉悦。

        祖母向来不爱吃苦药，云姝每次都要拿些蜜饯预备着，栗子、胶枣、嘉庆子、樱桃煎各买了一份，又包了一包梅子糖塞给客儿，“还想吃什么？”云姝笑着问她。

        客儿嘴里含着掌柜送糖果子笑咪咪的摇头:“够吃好些天了，姑娘咱上车吧。”

        这里距离毓芳阁只隔了一个巷口并几间铺面，太阳金灿灿照着，正是最堂皇的时刻，坐了一天的车，云姝便吩咐把东西都放到车内，就这样慢慢走过去吧。

        还没走到那巷口，隔着一棵老槐树，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呼喝叫骂之声并有重物落地的闷响，听的人心惊，不知是何人在这里聚众斗狠。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只加快脚步，将要走过之时云姝随意一瞥，看到几个人团团聚在一处，瞧着穿衣打扮竟然都是陆府的小厮。

        “你们在做什么？”

        巷中几人原本正挥拳喝骂，忽然听见一道清灵的女声响起，不由得抬头，待看清来人后都讪讪的停了手，下人们不懂上头主子们的弯弯绕，只知道现在府里是大姑娘管账，每月的月钱要从她手里支取，一时间都有些心虚。

        “大……大小姐……”

        云姝上前两步，那一群小厮们纷纷退到两边，露出包围圈内的情形，云姝这才看到地上竟倒着一个男人！

        那人一身黑袍已被撕扯得破破烂烂，露出地方遍布淤青，长发披散着，额头也被打破了，血污了半边脸，鲜血顺着下颌直淌到衣领上去，另一边脸也蹭了灰尘，似乎是察觉到异样，他慢慢睁开眼睛偏过头来，然而目光弥蒙混沌，似乎伤的不轻。

        云姝骤然见此情形不禁吓了一跳，强忍着没有惊叫出声，客儿连忙挡到她身前大声斥道：“干什么你们，别冲撞了我们姑娘。”

        此时其中一人站出来，笑嘻嘻的回了话，“小的们无意冒犯大小姐，是咱们少爷吩咐要教训教训这人。”

        云姝认出来这是三少爷陆青筠身边的小厮朱福，立刻颦眉冷声道：“你们果真好胆量，青天白日的竟然当街打人，这样横行霸道，欺凌百姓，是怕父亲的官位坐的太稳当吗？”

        朱福吓得连连摆手，忙不迭道：“不是不是，小的们不敢，这人少爷买了，卖身契还在这呢。”说着便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契纸递过来，客儿立刻接了拿给她看，果然是一张卖身契。

        “三弟买他做什么，即买了他又为何打他？”

        “嗨……这厮不中用，他是……”朱福面有难色，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此时，巷子另一侧，两个小厮伴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小少爷走了过来。

        “都杵在这做什么，事儿办完没有？”他一边嚷着一边扒开人往里看，一眼便看到对面的云姝。

        “大姐姐？”

        云姝扬起手中的卖身契笑道：“三弟读书殚精竭虑，劳心费神，身边七八个人竟服侍不过来，还要再添人，父亲如果知道，可要心疼了。”

        陆青筠扭头去看朱福，后者立刻低头退到一旁。

        陆青筠赶紧蹭过来，“大姐姐，实在是误会呀，我是被人骗了，一时气不过才叫他们打他两下出出气的。”陆青筠指指她手里的卖身契，“我都买了他了，他就是咱们府里的人了，打两下总可以吧。”

        云姝没听明白，问道:“你是被谁骗了，又为何纵着小厮们打人？”

        陆青筠涎皮赖脸地拽她袖子:“我说了，姐姐可别告诉父亲。”

        云姝沉脸看着他。

        陆青筠唉了一声，似乎万分痛悔，:“…都是和乐坊那个黑心烂肺的樊六坑我，他做保，说这个人是北边逃来的，以前是什么镖师，身手了得，还说他用这人曾经在长盛坊连赢五场，是个常胜将军，哄得我花钱买了他，谁知一上场没两下就被打趴下了，害得我被李平韩俊诚他们笑惨了，狗东西，我饶不了他……”

        他越说越气，又不忿又委屈，气哼哼道:“还输了两个月的月钱……午饭都没得吃……”

        那和乐坊和长盛坊都是有名的赌坊，可从未听说还有以活人下注的。

        “大姐姐不知，这是时兴的玩法，跟斗鸡斗狗是一路的——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被李平他们拉来的，只是头一天就被骗了……”

        云姝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的开口道:“你用人参赌？就在这扬州城里，父亲治下？输了钱，还要把人打死？”

        陆青筠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因为年幼时体弱多病，简直是赵氏的眼珠子，平时在家就娇纵的很，入了府学又结交了一群纨绔子弟整日游荡玩乐，如今竟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几乎要闹出人命。

        陆青筠看她反应也有些后怕，连忙摆手说:“没死没死，我叫他们留着准头呢。”说着便走过去，拿脚轻轻踢了那人一下，嚷道:“起来起来！”

        结果那人一动不动，再一看，血已经淌到地上，点点滴滴，鲜红刺目，瞧着甚是骇人。

        他一愣，没想到这人这么不中用，登时慌了神，也顾不上责骂朱福他们下手没轻重，颤声道:“……大姐姐，你可答应了不告诉父亲，也别告诉我娘，这卖身契给你了，你不想要就把他扔了吧，我，我先回书院了。”

        边说边往后退，没几步竟一转身跑起来，一群小厮也跟着惶惶地逃走了。

        云姝见他这个无赖样子简直瞠目结舌，客儿追了几步，气的跺脚，恨道:“三哥儿真是可恶，怎能就这样跑了？把这人丢给我们算怎么回事嘛？”她回去搀云姝的袖子，也害怕了，“姑娘，那人不会真的是死了吧？”

        云姝也无可奈何，定了定神，慢慢走过去，刚伸出手，那人突然咳了一声，唇角溢出些鲜血，眉头紧皱，却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云姝吓了一跳，不敢再上前，心道活着就好，遂吩咐客儿唤了陈伯过来，将人抬到马车上去，又雇了一顶小轿跟在马车后。

        一路上云姝都在盘算这事该怎么办，该先回了赵氏，可如果她要替儿子遮掩，把这人扔出去，那他是必死无疑了，若先回父亲，少不得又是一顿气，兴许还要动板子，闹起来也是不妥。

        一直回了府也没打定主意，只好吩咐陈伯先将人安置在马厩旁的一间空屋里，又取出些钱来给他，吩咐再去请个大夫，横竖先把人救下。

        陈伯当年是老太爷身边的人，对老夫人和云姝无有不应的，当既便出去了。

        一下午匆匆忙忙，这时才能喘口气，云姝站在虚掩的房门前，透过缝隙看到里头床板上那个长条条的人形，一个活人，可又前路未卜。

        她疲惫的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茫然。

        此刻已是黄昏，落日的余晖照在院墙上，一寸寸倾斜过去，西天边晚霞炽热，在另一侧，明蓝的天幕上已浮出一弯浅淡的下弦月。

        人生苦短，但明天如果是个晴好天，还是努力活下去吧。

        ……

        掌灯时分府中各处都点起灯笼，云姝先回了自己的琼花苑，奔波一天又横生枝节已经很乏累，梳洗一番换了衣裳，方又打起精神去到祖母的院子里。

        天气转暖，老夫人轻省了许多，此刻靠在木榻的引枕上，笑微微听云姝说话。

        “孙妈妈该好好看着祖母，良药苦口，再不能喝半碗扔半碗，叫我知道了，一颗果子也不许吃了。”

        孙妈妈笑着应声:“姑娘放心，我替您瞧着。”

        正说着外间仆妇进来问什么时候传饭。

        老夫人看向云姝道:“我这里没事了，你快些过去吧，吃了饭也不用再过来了，早些回去歇着。”

        云姝答应着，起身退了出来。

        走在回廊上，透过半卷的帘子看见有仆妇正抬着食盒往花厅去，云姝心里踟蹰，待会见了父亲，不知该怎么说说下午的事。

        正想着，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呵斥。

        “混账东西！”

        正是陆振章的声音。

        云姝不禁纳罕，难道父亲已经知道了？

        进了花厅，见陆振章气冲冲坐在上首一张扶手椅上，正对地上的陆青筠怒目而视，“你如今好的很，诓骗学正说你病了，逃了课，带着通判家那孩子喝酒游湖，结果他栽倒在湖里，险些丢了一条命……”他越说越气，站起来就要打，旁边的陆云笙吓得往后一躲，赵氏赶紧将他按回椅子上，拿手不住的安抚他胸口。

        陆振章喘着气，抬起一手指点着陆青筠道:“往后书院你也不必去，你这样的人拿书，辱没圣贤……”他自诩文官清流，一贯严格要求子女，想自己当年也是出口成章，名震一方的才子，如今唯一的儿子却如此不成器，当真气恼。

        陆青筠跪在地上嗫喏道:“我冤枉……李平是自己喝多了，要捞鱼给我们看这才跌下去了……”

        “你还敢说话，”赵氏立刻回头呵斥他道:“回你房里去，晚饭也不许吃，好好想想你的错处。”

        陆青筠一骨碌爬起来，退到门口抬头看到云姝，心里一吓，怕她也来告状，立刻苦着一张脸小声求道:“大姐姐……”两手合十可怜兮兮看着她。

        云姝无奈，侧了侧身放他走了。

        一顿饭，众人各怀心事，倒也无话。

        饭后云姝回了琼华苑，歇了片刻，客儿已经将热水备好了。

        沐浴过后懒懒得坐在妆凳上，客儿立在身后替她绞干头发，看她心不在焉便问道:“姑娘想什么呢？”

        云姝看着妆台上那一张卖身契，心里惴惴不安，思忖了片刻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万一那人真不成了可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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