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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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风声未止, 郎朗的读书声从门窗处飘飘扬扬传出来,抑扬顿挫都带着朝气。
还显稚嫩的嗓音,无端又把人勾回青葱的少年岁月, 只余清荡的尾音在原野回响。
陈娴轻轻浅浅的嗓音一如既往。
“当时我还以为许宴青是我以为的那个‘许宴青’,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想着再次见到他, 我该穿什么样的衣服, 该说什么样的话,笑起来是先弯眉眼还是先扬唇角……明明他不在我眼前, 可是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都会跳的快极了。”
南岁禾静静的听她说。
少女的心事是隐秘又酸涩的, 在无人窥见的酒窖暗自生根发芽,任由它长成了参天大树。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半晌默然, 陈娴看着脚下几只忙着搬家的蚂蚁, “算了吧,反正都要忘掉他了,他应该早就不记得我了,对他没影响。”
“真的能忘吗?”
喜欢一个人将近十年。
“这个我应该可以努力。”陈娴莞尔一笑,“我爸说让我不要再任性了,订婚会在8月,到时候你要来吗?”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遇到许宴青。
而她不幸却又万幸。
思绪倏然飘到高三那个寒假, 临近年关, 白韵嘉带他们一家子回了娘家雁城过年。
白家在雁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书香世家,白韵嘉在家排第三, 是最小的女儿, 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那年的雪来得晚, 在他们回了白家的第二天纷纷扬扬落了一天, 到傍晚才缓缓止住。
南岁禾好多年没看过雪了, 蹲在庭院里捏了一排雪球, 纤长的手指冻得通红。
“南岁禾你还真是死皮赖脸啊,你又不是我们白家的人,怎么好意思来?”
少女的嗓音趾高气昂,透过皑皑白雪穿透她的耳膜。
南岁禾握着雪球的手愣了愣,抬头侧过脸去看她。
说话的人是白韵嘉二哥的女儿白旖然,从小骄纵惯了,从她来雁城那年白旖然就跟她不对付,觉得她抢了白家人的关注。
“白韵嘉是我妈,我为什么不好意思来?”她继续捏着手里的雪球,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平静,比雪地里被白色覆盖的万年青还要冷。
白旖然心气高,见她一副淡然与世无争的模样更是来气,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就砸过去,“不过就是看你可怜从外头捡来的,你倒好把施舍当真了,装这幅样子给谁看呢?!难怪没人要你。”
从脖颈钻进去的雪渣很冷,手里的雪球也很冷,冷的她指尖快没了知觉。
南岁禾头一次没忍她,把手里握着化了一半雪水的雪球砸了出去。
白旖然捂着额头就要冲上来,被出来的秦美玲,也就是南岁禾的二舅母给拦住。
“你这孩子发什么傻呢?!手心想挨板子了是吧?回去让你爸收拾你!”秦美玲把白旖然往后拽了几步,嘴上数落着。
随后又扬起恰到好处的笑容看着南岁禾,“岁禾啊,你别跟她计较,她不是故意的,就是嘴上没个把门,实际心地不坏的。”
南岁禾垂着眼帘,看着通红的手心,故不故意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那些数落的话明显只是有意说给她听的而已。
她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秦美玲领着白旖然回了屋里。
往来除了肆虐的风雪,还有一些在屋外忙碌的佣人,她们一个个垂着头,可南岁禾知道这场笑话她们听的一清二楚。
白家上一辈们门风严谨,不屑于说这样的闲话,但不代表心里没想法。
他们对南岁禾客套端方,也止于此,不会把她划进一家人的行列里。
“进去吧,外面冷。”
南岁禾抬起头来,路鸿远还把她当成幼时那般拍她脑袋,手掌宽厚温暖。
她蓦地就红了眼眶,低下头小声道:“我没事。”
晚间饭桌上,白家老爷子白鹤东端坐在主位不怒自威,虽头发大半花白,气势却不减当年。
他不动筷子,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有所动作。
“岁禾,你过来。”白鹤东嗓音浑厚,轻易辨不出喜怒。
因为下午那出,南岁禾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也听话的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他面前。
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
白鹤东没有看她,反而是扫了一圈其余坐着的众人。
南岁禾清晰的看见下方坐着的白旖然挺胸抬头,昂扬的像个守卫领地成功的胜利者,沾沾自喜。
“我在这里只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
白鹤东这才看向她,眼角的皱纹深刻,那双眸子却是一片清明。
“岁禾既然是嘉嘉的女儿,那也就是我白鹤东的外孙女。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我管不着,这家里面的事,我这个老东西还是能管的。”
白鹤东手里撑着的拐杖在地上敲打了几下,“你们这些小辈我一向都一视同仁,我希望你们几个做人家长辈的也不要有失偏颇。”
南岁禾低着的脑袋忽的抬起来,她眼里的错愕一时片刻都没能消下去。
“读书读书,也希望你们不要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才好,身为长辈更该以身作则。”
子不教,父母之过。
下午那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人多眼杂早就传开了,这会家里人都在,白鹤东饭桌前的这番话虽然没有指明道姓,但也实实在在给了秦美玲难堪。
秦美玲僵着脸,脸上还勉强维持着笑意。
身旁的白旖然早就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不可置信的盯着前头,还有些愤怒。
她不理解为什么她的爷爷要帮着一个外人说话。
对白家人来说这只是一件了不起眼的小事,没人会在这上面较真,今天却突然传到了白鹤东的耳朵里。
南岁禾下意识微微侧头看了眼路鸿远,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路鸿远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微微朝她颔首,原本惊慌浮动的心瞬间就定了下来。
她眼眶又泛起了一层雾气。
“外公还没送过你一件像样的礼物,趁今天过年就当做新年礼物,你不会嫌外公小气吧?”白鹤东递给她一只小盒子。
南岁禾飞快的摇着脑袋,双手去接,白鹤东却突然收回了手。
“过年也不肯叫一声外公?”
她竟看见白鹤东笑了笑,自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第一次叫出这个称呼,“外公!”
晚饭结束后,白家也有守岁的习俗。
众人转移去客厅前,白旖然路过她身侧,许是有了饭桌上那顿教训,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别以为爷爷替你说话,你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还不是只会躲在别人背后告状的宵小之辈。”
南岁禾眸光颤了颤,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她把手里的东西收好,跟白韵嘉说了声想去外面透透气。
黑沉的苍穹之上又开始飘落鹅毛大雪,她站在雪地里伸出手,有一两片绒雪落在掌心,很快被温热化为水渍。
她拨通了许宴青的电话,呼啸的冷风吹的她鼻尖通红,活像只毛茸茸的兔子。
来雁城前他问的问题,她有答案了。
“许宴青,我想报江城大学。”
南城大学有许宴青,可江城大学的摄影系才是国内数一数二的。
今天她恍然明白,或许她不该做盲目追逐月亮的人,而是奔着同一个方向成为月光。
电话那头于冰天雪地里半晌的默然,随后许宴青只一句,“嗯。”
头顶的雪花还纷纷扬扬的落,地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她在雪地里写下“许宴青”三个字,于青字落笔后小心翼翼的在‘月’下又添了“南岁禾”。
她知道无论写多少遍,大雪终究会覆盖它们。
就像她的那些小心思,不见天日。
那一年,他们没有互道“新年快乐”。
……
南岁禾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偏头看她,笑着,“我带路慕嘉去抢婚?”
两个人在操场上笑开,希望往来的风声能释怀一二。
“你呢?什么时候跟许宴青在一起的?”陈娴笑过后用极具暧昧的眼神凝着她的唇角。
南岁禾抿了抿唇线,心里暗自又骂了一遍许宴青,她顶着这个嘴巴还怎么见人?
她合理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也没多久,就这段时间的事。”
“怎么说你们也算是青梅竹马,那情书你真的给他递了?”
“当然递了!差一点点儿。”南岁禾比划了下,绝口不提她当时的心情,“就这么一点点,我就扔掉了。”
陈娴笑了笑没说话,送没送,在现在看来都没有意义了,那封信本身就是一场乌龙,这也注定了这场结局。
刚回到食堂,迎面撞上来刚才那位女老师,南岁禾往旁边让了让,“怎么了?”
“我们班那个南怀西今天没来上课,打她妈妈电话也没人接,我得趁中午的时间去他家看看。”女老师见是她,解释了几句。
南岁禾眼眸颤了颤,脸上让人看不出情绪,“耳朵……那个孩子么?”
“是他,怕他在路上出什么意外。我先扒了几口白饭,食堂的菜还没好,你们进去坐着等吧。”
“唉等等。”南岁禾叫住她的背影,似是犹豫之后做出的决定,“我跟你一起去吧,他昨天让我帮忙找的护身符我找到了。”
女老师迟疑片刻后同意。
南岁禾跑上楼拿出在沙地里找到的护身符。
“你要出去?”许宴青从笔记本里抬头,鼻上还架了一副金丝眼镜。
“嗯,去南怀西家,把护身符还给他。”
她扬了扬手里红色的东西。
“走吧。”
南岁禾见他起身,调子高了些,“你也去?”
“陪你。”他说。
她没拒绝,只是说了句,“忙的话就算了吧。”
许宴青单手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搭在书桌上,神色坦然牵起她身侧的手,“在你面前,不忙。”
从学校出发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远远能看见南怀西家的影子,南岁禾腿一阵发软,两只脚各走各的,只觉得都不是自己的了。
山路偏狭小,就算是有车也开不上来,只能靠腿一步步走上去。
面前的是一座一层的小平房,外头的墙体裸露着红砖,门前左右种了许多蔬菜整整齐齐。
门口灶台炒菜的女人见他们来了甚是熟稔的迎过来,手掌在泛黄的围裙上胡乱擦了擦,“老师来啦?快快进来喝点水。”
女老师朝门里看看了,“怀西同学呢?今天怎么没来上课?”
“他昨晚回来有点感冒,我早上发了信息给您请假……”丁蔷拿出手机翻了翻准备给她看,才发现短信没有发出去,脸上一阵阵的窘迫,“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您还特地跑一趟,添麻烦了,这饭菜做好了一起留下来吃吧。”
女老师松了松气,“没事就好,我主要是担心他怕在路上出什么问题。饭我就不吃了,在学校吃了点,下午马上要上课了。”
“那这两位老师留下来吃吧,不嫌弃这菜的话,饭管够的。”丁蔷看了眼面色冷峻的许宴青后,最终还是选择拉着南岁禾。
南岁禾不甚自然的避了避,但最终还任由她拉着,她礼貌性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南怀西的护身符,昨天掉在了沙地里。”
丁蔷看见后更是要拉着她坐下来吃饭。
女老师见状也附和,“正好你俩还没吃,就在这吃吧,赶回去食堂里可能也没有饭菜了。”
南岁禾微微仰头看了眼许宴青。
潜意识反应是怕他不习惯,毕竟他不喜欢在陌生人家里吃饭,对比他以往,这儿环境也跟好搭不上边。
许宴青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嗓音温和,“随你。”
坐下后女老师下午还有课便先返回,丁蔷又忙不迭去煎了几个鸡蛋放在他们面前。
“原来是掉在学校里了,昨天怀西回来我还骂了他一顿呢。”她撇过头抹了抹眼角,拇指抚着护身符上的纹路,“那年怀西发高烧,我没及时送他到医院里,烧坏了一只耳朵。他爸听人说的,跑去了很远的一个庙里求来的,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求他平平安安。”
南岁禾半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扒着碗里的饭。
“好好吃饭。”
许宴青夹了一筷子菜提醒她。
“哦对了,还没问老师你叫什么名字?”
南岁禾眼睫轻颤,脊背僵了僵,“我……我叫、岁禾。”
“是哪个岁?”
她扯了扯嘴角,“岁岁平安的岁。”
“我呀虽然也不认识几个字,但是岁岁平安这个寓意好啊,你爸爸妈妈真会取名字。”丁蔷也动了动筷子。
“是我爷爷取的……”
“老师?”南怀西揉着眼睛出来,眼眶泛着红打了个哈欠。
南岁禾一眼望过去,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护身符找到了,下次可别再弄丢了。”
她笑的还不算牵强。
从南怀西家出来顺着来时的路往下走,明明上来的时候上坡难,可不知怎的这下坡于她而言更难。
许宴青看她耷拉着脑袋兴致不高,手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下掌心的那只细嫩的手。
“在想什么?”
南岁禾忽的停下来,双手朝他张开,小猫撒娇般的语气,“许宴青我腿软,走不动了,要背。”
许宴青凝了她几秒。
下一刻,背对着她半蹲下,无奈道:“娇气。”
“他可以把我丢给别人十几二十年不闻不问,却愿意为了他儿子不远千里求一张护身符,只希望他平平安安。”
“我的名字才不是什么岁岁平安。”南岁禾鼻尖酸涩的很,有一瞬间差点呼吸不过来,“是时和岁丰!”
“嗯。是海晏河清,时和岁丰。”他接道。
背上的重量算不上重,可这颗心却沉甸甸的。
许宴青有些后悔让她来榕城了,她的心结是否能解开固然重要,可这一遍遍直视自己汩汩留着鲜血的伤口,他除了心疼,别无他法。
南岁禾吸了吸鼻翼,又兀自继续:“他给他做了那么多小玩具,多到刚才那一小会我都看不过来。”
她蓦地就明白了,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而她是那个莫名其妙多余出来,不该存在的人。
好像痛的多了,也就麻木了,可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却还像开了闸一般,洪水倾泻而出。
她的眼泪顺着许宴青的脖颈往下滑出一道水迹。
“小哭包。”
“我刚才可没哭。”南岁禾带着哭腔反驳,她忍着,直到趴在他的背上。
“嗯,比我想象中的坚强。”许宴青的步伐沉稳而有力,“但是你不需要在我面前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话,更不要偷偷的哭。”
“那我哭了,你不哄哄我吗?”
他脚下一顿,嗓音清冽:“南岁禾,我不会哄人。”
“那你夸我,倒也不用太夸张,就夸点真实存在的,比如什么沉鱼落雁啊,貌比西施,你看见我就走不动道,我一笑你连头发丝都在颤抖着说好看……这些都是小儿科,夸的我开心了,我就不哭了。”
许宴青多少是有点无语,先不论下不下的去这个嘴,她还真就好意思听了?
他失笑:“还是买包吧,谈点实际的。”
简单的拍摄并不需要很久,可自那天以后南岁禾反而不急了,整个人更像是放松后的慢了下来。
陈娴教的是美术,偶尔领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在墙外涂鸦,南岁禾就在不远处摆弄着相机,时不时拍几张。
她没有刻意去关注南怀西。
高朗却突然提前跟她道别回了南城,走的时候有些匆忙,还落了件外套。
山里晚间的风是清凉的。
南岁禾推开门许宴青还站在走廊上抽烟,夹在指尖的火星忽明忽灭。
“有这么好抽吗?”她洗了个头发,擦了擦还半湿着。
“没瘾。”许宴青侧过脸看她一眼,眼底带着深邃,他夹着烟把滤嘴递过去,有几分懒散,“试试?”
南岁禾凝着烟蒂,鬼使神差的附上去吸了一口。
与滤嘴濡湿的触感一同传来的还有浓烈的味道,瞬间侵袭她的喉管,无可抑制的咳嗽起来。
二楼只有他们这间住了人,南岁禾也就没太压低声儿,“好呛。”
许宴青视线落在她碰过的滤嘴上,眸色渐深。
面前的人咳得眼尾都泛了红,带着幽怨的睨他一眼。
他倾身覆过去,撷取她红润有色泽的唇。
还未深入便被推开。
“不要,明天要回南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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