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八月梅雨随着一道惊雷声淅淅沥沥下来，封瑶环与赵旸的白马踏回法华寺时堪堪五更天，不知是雨来的急还是谁心急，赵旸利落下马，紧牵着封瑶环疾步向里。

        自后门进入要穿过佛像殿才至内厢房，镂空木门打开合上发出沉闷的吱呀，封瑶环几乎是被拽进殿里的，背狠狠撞在老旧的墙上，炙热的吻如门外轰然而下的雨滴，她乖顺的抬起脸任由赵旸处置。

        两人鼻息缠绕，封瑶环的视线却落在正前方的佛陀像上，即使是雷雨交加的昏暗深夜，耀眼的金色只要稍稍沾上一丝月光便能刺的人眼前发白。

        如果孟怀泽知道，他逝世的若干年后，早该千刀万剐的负心女子再次陷入荒诞爱恋，借助一具陌生的身体爱上了别人的丈夫，他会怎么想呢？

        还是说她封瑶环要一辈子扮作封贵妃，关在那一方红墙绿瓦中，每日每夜担心容颜老去君恩不在。

        爱情与自由，赵旸和自己，到底哪个更重要？

        从前的封瑶环坚定不移的选择后者，故而她能在群雄争霸的武林中杀出一条血路，成功登顶。

        赵旸的吻在封瑶环颈间游弋，像是察觉到她的用心不专，他忽的咬在她锁骨凸起的地方，轻微的刺痛令封瑶环溃散而不得凝聚的理智瞬间抓到浮木。

        早前悬在心头的主意此刻落下。

        赵旸，是你逼我。

        她静默的瞧着眼前永远慈悲微笑的佛陀，一鼓作气骤然拔下发间步摇，杨手对准赵旸心口就是狠狠一下。

        她从前封神的招式就是锁心针，银针淬着剧毒自袖间飞出，三十米开外都能精准的、一举穿透心脏，深深钉在背后的墙里。如今即使没了内力和顺手武器，准头和力道依然可见一斑。

        赵旸毫无防备挨了这一下，锐利的钗头穿透心房，心跳慢了两拍，痛感火速自心口弥漫到左手指尖，他紧紧攥着封瑶环的肩，眼底的光忽明忽灭，带着骇人心魂的情动震颤，和一星半点的不解，猛地咳出一口血。

        封瑶环扶着赵旸缓缓跪下，她以为赵旸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可是没有，赵旸就这么虚弱的垂眸，猩红的血迹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滚进领口，洇透紫色绸缎。

        彼时，影卫代戈这才猛地踹开了门。

        夜里巡逻的几个僧人被眼前这一幕吓的腿软，尖厉的惊呼声响打破黑夜的静谧，法华寺动乱。

        -

        皇帝遇刺惊动了云游中的太后，她半日便赶回西京。进进出出的太医汗如雨下，血水一盆一盆送出殿外，他们围在床边生生按住血流不止的心口，药干脆放在皇极殿里煮，导致曾经庄严华丽的寝宫如今烟雾缭绕。

        “禀太后，封贵妃这一下准头力道实在太过歹毒，双钗只差两三厘便能彻底穿透心脏，陛下高烧不退，伤口长时间无法痊愈，状况时好时坏，您要做最坏的打算……”

        此话一出，扶着太后的江浅画重心不稳节节后退，银簪反应迅速的扶住了她。

        太后虽年迈，威武定力却不减当年，她怒而质问殿中众人，“封氏要为封家报仇，当初是谁留了她活口？！”

        代戈闻声从梁上下来，抱拳跪下，“禀太后，陛下早前就秘密赐死了封氏，但不知为何她又……”

        “胡闹！且不说这妖女如何复活，皇帝怎能色令昏智将她带去法华寺？”太后扬袖转身，“刘炳林！穿本宫口谕！即刻处死封氏！待她咽气一把火烧干净！”

        “太后娘娘！”银簪扑通一声跪下，眼泪簌簌落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陛下还没醒呢，求您先别杀我家娘娘……”

        江浅画见状，咬了咬唇，忽的也跟着跪下，“太后娘娘，陛下极通晓后宫之平衡牵连前朝，接臣妾进宫时也提及携臣妾前往法华寺，临时变卦臣妾斗胆猜测，陛下许是动了凡心……所以恳求太后娘娘，再等等，至少等陛下恢复一丝意识——”

        “如若真如浅画你所说，旸儿当真爱上了这妖女，待他醒了两人会面！那岂不要天下大乱？！”太后衣袖生风，告诉瑟瑟发抖的刘炳林，即刻滚去慎刑司行刑。

        银簪受不住放声哭出来，跪着爬着去追刘炳林，江浅画怎么拉也拉不住。

        门口阶上有道坎，银簪哭的撕心裂肺险些一头栽下去，被步下生风的方轲紧急圈住，这才免了破相之灾。

        “太后娘娘，恐怕您这道口谕传不到慎刑司了。”他向太后行了大礼，令路行一半折回来的刘斌林进来，扶起银簪，火速从领中取出一道密诏。

        这道密诏正是那日行至春山，赵旸突然下令休息时写的，只有短短三句话。

        ——待法华寺归来，贬封氏为庶民，逐出宫去

        -

        封瑶环接到这份密诏时，整个人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后退至墙边，冷汗猛的自脊梁骨冲到天灵盖，她全身剧烈颤抖，刑具馈赠的这一身伤痕在此刻猖獗叫嚣，痛的她喘不上气。

        她哑然失笑，笑声传遍了慎刑司每个见不得光的肮脏罅隙。

        攥紧了手里的荷包，她朝紫禁城的方向去。

        今日宫里奇了，人人对她退避三舍，封瑶环走的畅通无阻。往皇极殿的路要先经过绿水阁，封瑶环本不欲在此停留，岂料傅良娣的婢子跪在她脚下，抱着她腿喊救命。

        顺着暗示抬头，阁楼窗前的女人仰头饮下一杯新茶。

        封瑶环立刻猜到，那是一碗剧毒。顾不了许多，她一股脑冲上楼去，阁中弥漫着呛鼻的朽木气味，物品用具倒的倒坏的坏，狼藉一片。

        傅良娣伏在床边，眼神反复描绘手里的一沓画卷。

        偏偏这些画封瑶环认得。

        这是赵旸的画，他们初次于那棵老菩提树下相见，这些画从树上飘下来，与如今傅良娣手上的几乎相同。

        他画的是位娇媚动人的舞姬，手里抱一扇琵琶，腰肢似柳，舞姿轻盈多变。

        傅良娣讷讷道：“你知道吗，他画的是你。”

        封瑶环重生第一日见的第一人便是傅良娣，那时她明明风头正盛，眼底却满是寂寞苍凉，如今再看，也许是她早料到这一日。

        “良娣，你方才喝的什么药？我帮你吐出来。”封瑶环管不了许多，撸了袖子想试试看能不能运功。

        “你明明知道。”傅良娣眉眼弯弯，笑的平静祥和，“江浅画入宫时的封赏看似与你当年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不一样。她的宫殿叫菡萏殿，她的丹蔻是外邦进贡，她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没有哪一样是陛下点名封赏。”

        封瑶环定在原地。

        傅良娣甩手将那沓画往天上一扬，纷纷扬扬的如蝴蝶折翼悄然坠落，她费力走到她面前，眼尾猝不及防涌出几滴晶莹泪珠，“赵旸对你封瑶环从开始就不一样。哪怕你刁蛮跋扈，哪怕你贪得无厌，他依然哄着你依着你。哪怕赐死了你也要时常作画怀念，哪怕你离奇复活也不深究。到今天，你想要自由他甚至也依了你，哪怕你杀了他。”

        对，傅良娣说的没错。

        她还漏了一条，赵旸早就猜出此封瑶环非彼封瑶环，却依然因为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对她万般纵容。

        封瑶环从不会深思赵旸的爱意到底有几分，也许他爱封贵妃胜过爱自己，也许他年少时真的对江浅画有过憧憬，也许明天傅良娣重生了赵旸又能平白生出三分怜爱。

        就像赵旸还是赐死了封贵妃，人的感情本就变幻莫测，更何况他是君王。

        手中的荷包莫名重了一些，变的烫手。

        彼时，傅良娣身子猛地前倾，扑进封瑶环怀里，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你们是命定的孽债罢，上辈子没了结，这辈子他来杀你、爱你，你又来杀他、爱他……”

        封瑶环抱着她慢慢蹲下。

        阁外匆匆上来一个衣衫脏乱的宫婢，是傅良娣另一个丫头，她泪如雨下的跪下复命，“禀娘娘，皇极殿刚刚传来消息，陛下恢复意识，缓过来了。”

        七窍流血时，傅良娣望着窗外自由自在的飞鸟，久违的、笑的如同垂髫孩童，“姐姐，从今往后，你与我皆自由了……”

        后来，封瑶环出了绿水阁，原路返回出了紫禁城。雨说来就来，她义无反顾上了船，从西京走水路回春山。

        炽热的长夏终是步入尾声，秋意渐浓，戏文唱到这一折就该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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