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幕

第十二幕

        太叔熇的生日在九月十九，尉迟清特意把那一天单画在了一本里，第五本满满都是那生日的回忆——小清儿不会做什么吃的，但还是祭出自己计算着省出来的糖果，和自己最宝贝的一个黑木头块——这木头是紫光檀，木质极硬，小孩子手又轻，雕刻是几乎没戏。但这拇指厚的木片竟被刻得能没进去一颗绿豆，上面一上一下写了两个字，“清、熇”，熇字笔画繁复，刻得反而深。

        太叔熇虽不知小清儿花了多久刻出来的，却还是很感动，主动上前抱住了他。小清儿不躲，只抱得更紧，把小脸埋在他胸口，心里暖暖的，虽然有点憋气。

        后面就是小清儿拿出自己悄悄从厨房顺出来的鸡腿、还有今天特意跟父母点名要的面条，告诉太叔熇：“这叫长寿面，生辰都要吃哒！”等他动筷前又嘱咐道：“记得要嘶溜一口气全吞进去再嚼，这样就长寿到头，与君白头。”

        太叔熇至今都不知道最后那个词是尉迟清单加的，只疑惑问他：“你当时怎么就知道与君白头是什么意思了呢？”

        尉迟清笑道：“熇哥哥不知道吗？那现在怎么又知道了？”

        “读了书当然会知道，你快告诉我，你那么小怎么会知道？”

        “读了书知道的～”

        太叔熇听他尾音挑起，知道他又故弄玄虚了，忽而觉得他深不可测，但眼看着他笑得如沐春风，那不安全感又撤了下去——并非恶意，倒也可爱。

        转眼到了第六本，太叔熇记得，要生变故了，果真，这一本画的正是小清儿生日那天。

        尉迟清父母本来只监督他学习、交友，全然不怀疑他还能找到太叔熇这样不三不四的妖怪做朋友。然而日子久了总会松懈防备，那天尉迟清两个表哥从三顶观学成归来，显摆到了清儿这里，尉迟清本不在意，但是太叔熇的妖气却被那两人在意到了。

        二人这就信誓旦旦告诉尉迟清父母，家中有妖气，他父母虽觉得妖邪就是唬弄小孩子的假东西，但还是信了一半，为清儿考虑，他们也必须做足防备。

        自那之后，父母就跟小清儿不停讲解妖邪鬼恶，希望他把真相说出来。小清儿只矢口否认一无所知，但回过头就告诉了太叔熇，太叔熇这以后便有所防范。

        中间有几日小清儿还害得太叔熇吃了苦头，把父母给他的东西尽数转给他熇哥哥看，结果伤了他好几次。好在熇哥哥很照顾清儿，不在乎这些小事，但这些事尉迟清却没当小事，也没当好事，就没画出来。

        小清儿十岁的生日在十一月十六日，离除夕还远，所以去年太叔熇没赶上，因而今年冬天的生日他到处筹备了不少好东西，还打算把自己的小乳牙送给他。小清儿那天则便跪下来对月许愿，许的生日愿望就是能见到熇哥哥。

        太叔熇在墙头探头探脑埋伏了好久，反复确认过这次很安全，这才悄无声息地溜进院子。

        埋伏了一柱香，暗中二人听见铃声作响，赶忙按住，冷冷一笑：“来了。”

        待太叔熇进了小清儿房中，才终于放下心来，看见小清儿一骨碌从被子里爬起来，两个人都是得逞般地笑得吃吃。小清儿得意地炫耀道：“我跟他们说我睡啦，嘿嘿嘿～”

        熇哥哥也自然高兴：“就你机灵～”说着就拿出自己反复纠结后终于决定送出的小乳牙坠，把他塞进尉迟清手心认真道：“这个你收好，收好就对了。”

        小清儿也满脸认真，重重点了点头塞进怀里。

        突然屋门被哐当撞开，太叔熇心里狠狠一惊，转而满心寒意，却看到小清儿下意识地冲到自己面前要挡，不禁涔泪。但刻不容缓，他翻身跃窗，不想窗外正埋伏了一个人等他出来，太叔熇直接被一剑刺中左腿，他吃痛滚开躲远。抬头再看又是符篆飞来，他身子往左一倾堪堪躲过，但二人已追至附近，他腿又负伤，在劫难逃。

        原来家人料定生日这天那妖物会来，早就埋伏好了誓要处决这妖孽。

        太叔熇看到两人气势汹汹仗剑而来，心底一凉，终于化了狐狸，身形变小两剑刺空，他转身腾跃飞上屋檐，可伤口出血不止，转眼又跌到了地上。小清儿正从屋里飞跑出来，见状一把抱起太叔熇就往门口跑，知道两个表哥持剑赶来更是不管不顾疯似的奔跑。太叔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小清儿救了，只抬头以鼻尖蹭了蹭小清儿眉心，突然从他怀里纵身奋力一跃，隐进了树丛不见了。

        两个表哥一边骂清儿一边要追，清儿此时已是满面泪痕，但还是冲上去抱住哥哥的大腿哭喊道：“别打他！你们别……呜呜……别打他啊！！”

        这之后的事，太叔熇并不知道，问尉迟清会遭遇什么，他却只字不言。只道自己再醒来时竟身在道观，原来是父母把他交给师父修理，觉得这孩子已被妖孽蛊惑了心智，无药可救了。

        此一别，就是八年六月。

        停在这里，足叫人一阵唏嘘。

        可翻完，也才六本啊？太叔熇惆怅之余更是好奇，后面还有什么玄机？正待翻时，尉迟清突然捂住封皮，笑道：“熇哥哥看得上瘾啊？”

        又开始了……太叔熇被他说中没法反驳，眼神飘了好一阵才道：“你……后面还画了什么？”

        尉迟清一脸单纯地反问回来：“熇哥哥是不是期待什么？嘿嘿，我不告诉你～”说着就把那几本一把搂进怀里，背过身迅速装进了包裹。

        太叔熇又想抢过来看看，又不想在尉迟清面前幼稚，酸溜溜道：“有什么是我看不得的，莫不是……”

        正说着，就感觉身边的气压骤然降低，太叔熇头皮一麻，这才发觉自己险些亵渎什么东西，不敢看尉迟清的眼睛，只微低下头舔舔嘴唇咽了咽口水道：“我…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这回问中满是戏谑，却不是普通的开玩笑意味，好似只多品一品就会越陷越深，太叔熇眉头一蹙，不自控地看向尉迟清。那眼神意味深长，全不如以往那热情天真的目光，嘴角含笑，眉梢微挑，俊朗中添了三分迷惑，只看得太叔熇头脑一片空白。

        “哪个意思？”

        直到尉迟清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太叔熇才被猛地拽回神，感觉到对方强烈的攻击性，和貌似意有所指的暗示感，太叔熇一时间手足无措，头脑发热，顺势道：“清儿…我看久了书晕车，我叫车夫停一下。”

        说到这，尉迟清才终于放过了他，也看到他虚汗层出，又想到他身上还有伤，昨晚也没休息好，最近又疲于奔波。一连串加起来，赶紧让车夫停了，太叔熇下去走动，他也问问此刻到了哪里。

        原来已近东门营堡，算起来，歇马行路大约从午时末走到了酉时中，此行速度很快，但也得再走四百里v才能到大同。

        【里：本文所用皆为明朝尺度，一里为今六百米左右。】

        太叔熇自然是晕车的，但更晕的是尉迟清的反应，他从没见过尉迟清这样质问他。他自知失言，开了不该开的玩笑，但自己也已道了歉，又实在被逼问得难堪，太叔熇一时间便不想面对尉迟清了。有些赌气地，在前往客栈的路程里一直合眸不再动作。

        到客栈停靠好了，二人坐下点菜，这附近伙食已有些当地特色，但太叔熇实在没什么食欲，只盼着赶紧到地方赶紧办事，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到点完菜，尉迟清看到太叔熇神情肃穆，知他担忧前路茫茫，又迎起笑意：“那统领怎么给你派的任务？说给我听听，我来帮你想办法～”

        太叔熇闻言交代：“到那里听消息领兵，最好一月内解决战斗……”

        尉迟清一听就明白，这是没戏了：“不提前拨兵，不安排细则，只给了时间限制，这分明就是要命！”说着他神色激动拍了下桌子，引得旁人尽是侧目瞧闲，他又打手势赔不是，转而压低声音道：“那咱们跑吧！”

        这时，老板正端了他们的面上来，刚回过身去，听到“跑”又回头，意味不明地瞥了二人一眼。太叔熇看不得这眼神，当时就掏钱结了账，又回头默默朝尉迟清苦笑着散发怨念：“您少说几句吧。”

        果真娃娃心思……要是能跑需要走出去二百多里地再跑？！

        那统领是御马监四卫营武骧右卫将军，直接听命于现在正得势的御马监提督，而兵部左侍郎一路左右逢源上位，党同伐异与其狼狈为奸。骆高宏虽然原为兵部右侍郎，却因天启阉党冤狱一劫，平反也无法官复原职。如今官低二品，何况独木难支，轻易便被弹劾为“结党营私意欲谋逆”了。

        而“莫须有”罪名正由太叔熇提供——四君子交好无人不晓，但由于各人向来行事严谨、不慕功名，再加上当时阉党受击，政府又缺少曾经的“上十二卫”守护，也就默许了太叔熇肃清阁成立。而今形式大改，又碰巧太叔熇此番行动碰了钉子，他们也正好顺水推舟放贼盗入京城作乱，再一举抓获。巧的是敌人也意有所指，算着袁崇焕死后京城空虚，乘机直指要害，他们回避不得，毋庸置疑是如今下场。

        要是这犯上作乱还畏罪潜逃，那不知得被他累死多少人命。

        尉迟清听他突然长篇大论分析了一通，也吃完了面，连连嗟叹，太叔熇这才慢条斯理吃起来，突然又听得尉迟清一拍桌子，他直接呛得咳了半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清儿，你……”太叔熇想骂人想得牙痒痒，可抬眼看见尉迟清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心软道：“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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