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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幕


第十四幕

        出了东门营,二人直奔蔚县,路上,尉迟清终于坦言道:“熇哥哥昨天一席话当真似醍醐灌顶,辗转难眠一夜还是觉得不能放过去,可教教我么?”

        他说话间侧身歪头到他眼前笑眯眯示好,倒叫太叔熇不敢直视,斜斜看地咳嗽两声道:“只是…骆大哥他们教的罢了。”

        尉迟清看他就要被挤出车厢外去,更添了几分得意,喜滋滋指着他脸颊道:“瞧俏郎君羞颜赧色,笑美公子温声细语~”

        太叔熇却不恼他,只兀自喃喃“没正形”。

        又过了快三个时辰,耽搁不起歇马时间,遂间或直接换马,正是午时到达,比预计的提前了不少。

        草草吃了午饭,饶尉迟清好生问了飞狐峪的事,二人这便清点行装,出发走最后一程了。可惜先前那车夫却不知哪里去了,愣是把二人扔在了这里。尉迟清搞不明白时便自己跟自己较劲,太叔熇只能解释道:“这个节骨眼去大同,要钱还是要命?”

        重新找车夫饶是费了不少功夫,终于花两倍价钱才请到一个急需筹钱的年轻人,这便踏上了路。

        三人各怀心事,因此快马加鞭片刻不歇,两个半时辰竟到了大同城外郊野,但多往里一步也不走了。二人明白车夫辛劳,也不苦苦相逼,这便拜别进城了。

        进城之前,尉迟清就察觉到太叔熇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原以为他是紧张,一直挽着他手臂宽慰。而待下了马车,踏在青石砖上的那一刻,他才当头棒喝般惊醒——断壁残垣,纸钱如雪,死气漫布,尸骸遍野,俨然一座鬼城。

        太叔熇见尉迟清怔在原地,转到他身前道:“清儿当真要随我进去么?”

        尉迟清闻言定睛回神,蹙眉正色道:“去!若前路凶险,便更不能撇下熇哥哥不管,生当同路,死亦不孤。”

        太叔熇听此一语,心中五味杂陈,却还是浅笑轻道:“生逢良人,死而无悔。”言罢为尉迟清幻化了一层灵罩,再为自己如法炮制:“当心鼠疫。”

        准备妥当,二人这便踏进那残破城门,踏进仲夏时节,暗无天日的绝望之城。

        方才远看不以为然,而今身临其境,看那横七竖八堆在城墙根下的腐尸,断肢碎肉七零八落堆积如山,惊得尉迟清不寒而栗:“怎么会有这么多死人!”

        太叔熇深深望着尉迟清双眸,欲言又止,终还是道:“这场鼠疫自万历八年始发,常年干旱灾荒频仍,加上近年反贼作乱杀掠不绝,于手无寸铁的贫苦百姓而言,便是九死一生。”

        尉迟清不忍再看,可扑面而来的恶臭和萦绕耳畔的禽兽咀嚼声让他无法逃避,他只能随太叔熇步履匆匆往城里走去。

        走了半柱香才遇着活人,却是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二人快步赶去,只看见巷子里人头攒动,那群粗糙汉子围着几对惊恐的孤儿寡母吼叫着,指着地上一滩赤色狞笑:“你也想死是不是?放手!”眼看扬起手里的刀就要剁。

        哐当。

        砍刀应声落地,母子毫发无损。

        “啊!……谁?!”

        太叔熇凛眉怒目,知来者不善,一手护住尉迟清,一手扶在鞭柄上,冷笑道:“老子来替你们收尸。”

        “找死!”那为首者一脚踹开绊路人,其余混混便挥舞着砍刀冲了上来,太叔熇随即道:“退后。”尉迟清知其用意,忙撤开距离观其行动。

        银鞭浴血,恰似赤练,所过之处,筋骨寸断。

        只一招,众皆翻倒,却待收势时一人勉力掷出一把飞刀直指尉迟清,玉鞭转瞬击出,正中刀身。继而回力直刺暗算之人,如矛戟锋利,一击封喉。

        太叔熇再抬眸时,却是满目血色,其声沉郁冰冷,闻者无不胆寒:“急着上路的,继续。”

        歪斜瘫倒的混混们已疼得没法开口,只有为首者咬着牙道:“你球势子!你敢动额?额可是横天大王v的人!”

        【横天大王:崇祯三年十一月,王嘉胤于河曲称王,自号“横天一字王”】

        太叔熇自袖中化出一柄匕首,轻描淡写道:“杀人偿命。”

        尉迟清第一次见太叔熇这副模样,虽然先前在京城城北就见过遍地横尸,却从未亲眼见证活生生人命在面前戛止。他不觉眼中沁泪,又想跑过去依靠太叔熇,又不敢接近那割喉如折花的刽子手。两难之时只见那几对母女已乱作一团,号哭的号哭,胡语的胡语,他忙快步前去相助。

        那伙混混之中有个胆小怕事的,叩首不止求饶着说了王嘉胤的来路去处。太叔熇这才知道,自己接旨前一月,曹文诏才与王嘉胤在河曲战过,如今王嘉胤撤兵南下,曹副总兵正乘胜追击。既然位置有变,就需越太原一路追随而去。

        得了消息,太叔熇便留他一命,取出尉迟清包裹里的铅笔素布让他详述流寇内情,待人写完,便放他回去:“汝主王贼死期将至,但愿汝迷途知返,归顺国朝。”

        那边处理完,尉迟清已安抚好了一位母亲。二人也便从她口中得知她们的丈夫已被叛贼抓去做奴隶,由于贼逃不便带上妇孺,她们便被丢在了这里。这样一群孤儿寡母不敢出门行乞,又无力对抗天灾,只能聚在一起相依为命,食草啃树苟活。

        这些人渣是看势头不对偷跑出来的,落地做了悍匪。如今一路扫荡回了这里,与出来寻树皮的她们撞个满怀,就要掳她们的儿女烹食。

        “杀了我吧!”

        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众人的心神,二人都是一惊,尉迟清赶忙夺下那女子捡来的刀,急道:“大娘,怎么了?”

        “让我死吧…肘受罪马趴的日子,我过够了……”

        她虽非目盲,眸中却再无一丝光明,名为希望的光明。

        她怀里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看着心如死灰的母亲,不敢提求生的愿望。

        太叔熇看尉迟清手足无措,对那对母子道:“愚生听闻朝廷已拨兵镇贼,待剿灭贼首王嘉胤,您的丈夫就能平安归来了。”

        那大娘却再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天,阴霾无光。

        经尉迟清提议,二人终还是草草葬了那些贼尸,送了她们大半的干粮,引那几对母子回家后,也应邀前往她们栖身的偏僻屋棚。

        余晖渐尽,头顶的天肉眼可见得愈发阴沉,不知为何,尉迟清总觉得今晚落日早了几刻。眼见着太叔熇神色一点一点暗下去,初以为是他忧虑那些母子的安危,而今分明才解决了问题,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阴郁?

        思量一阵子,他终还是问出来:“熇哥哥有什么心事吗?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太叔熇未语,依旧快步向前走着,尉迟清大为不解,太叔熇从未这样过。遂又小心翼翼扽了扽他衣袖:“熇哥哥?”

        太叔熇终于听到这边,神态忽而温柔,轻声问:“何事?”

        原不是不理我。尉迟清心中稍稍安慰,笑中带忧,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太叔熇却欲言又止,转而道:“只是见天将雷雨,就想起震坎解,有攸往,夙吉。”

        尉迟清随即抬头看去,才发现区区几句话的功夫,天云漆黑难辨昼夜。原是乌云蔽日!他按捺心惊,背道:“象曰君子以赦过宥罪,不会是警告我们应该赦免那些恶人吧?”

        太叔熇看他慌乱,安抚道:“勿忧,清儿,‘公用射隼,以解悖也’。除强去暴,必须果决。”继而又领他向前走去:“今日奔波劳苦,早早回屋休息,也好养精蓄锐。”

        尉迟清闻言当即笑逐颜开,喜道:“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好好好,这样最好!”

        【二人对话部分内容取自易经“震坎解”一卦。】

        次日赶路,两人分析探讨了当下局面,配上今早他们出发前又找那读过书的店家多打听了些消息,也于路探听了不少有关那王嘉胤的事情,再加上那混混透露的军机,还是理出来些头绪的。

        原来这王嘉胤本是边境逃兵,家里农荒缺粮,崇祯元年就在府谷造反了,倒也果真如那人所说——活不下去才反的。他已称王设官,在西北四处作乱,一路收拢同伙,今已携数万之众。而王嘉胤此人也并非凭空莽撞,他善运地势、指挥有方,连兵部尚书洪承畴都曾败在其手。这样看来,形势完全不容乐观。

        但也并非全无好消息,延绥东路南山副总兵曹文诏已自去年七月带领关宁军入关征讨,至少表明,他二人有处可去有计可施,不必忧心只身犯险了。

        想来确实,千里送死实在多此一举,但若能帮上追寇数月未能擒王的曹副总兵,却是上好美事。二人在路上商议之果,便是先寻着我军驻地,投往曹文诏旗下,再表明来意从长计议。

        【此上资料出自明史、明通鉴、国榷等对比考证。】

        二人快马加鞭不敢稍息,一路循蛛丝马迹、查败兵幸存,又是两日奔波,终于摸索找到了军营。

        曹文诏此时正待良策,愁眉不展,追击日久,既劳损兵力又空耗银饷。但又不可能放蛇归洞,若待他重整旗鼓再反扑回来,必将让百姓复经历一场浩劫。二人及时赶到,太叔熇呈上派他前来相助的文书,这便招待着住下了。

        只见营内大字题着“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v十字,尉迟清喜色难掩,越发中意这文武双全之宝地了。

        【出自《汉书》。】

        不过军营内尽是武者,不怎瞧得上两个白净面皮的来路不明之人。尉迟清有意解释,但也明白当务之急是解决困境,便依照帐中所供资料,与太叔熇讨论谋划。

        “擒贼先擒王,若是能一举杀了王嘉胤,就像我受制一样,肃清阁自然土崩瓦解。”

        尉迟清本点头应着,听到后半句斥道:“呸!你可不是贼!”

        太叔熇略苦笑了笑,没再反驳。

        尉迟清也便不深究,又问道:“怎么杀呢?正面做不来,就去敌后!熇哥哥你不是会法术吗!能不能咻——啪!”

        看着尉迟清手舞足蹈,太叔熇道:“然后我引人注目,让两方集合在场所有兵力围剿我一人?”

        “刚好就团结一心了~”

        尉迟清顺势玩笑,太叔熇直接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嗤笑道:“你怎么还没聪明死呢?”

        尉迟清甘之如饴,揉了揉额头,眸光一亮:“那你悄悄溜进去,变成个小兵混入其中~”

        “……变不行,化妆可以。我不敢动法术,敌营许是普通人尚不必忧心,而我刚才进帐感觉到一种威严,我营恐有术士坐镇。我本就是派来将功折罪的,再太露锋芒,必会过犹不及反生祸端。”

        尉迟清这才明白,怪不得太叔熇自从肃清阁生事就束手束脚——上不敢多发一言但见苗头不对就尽数撤离;下不愿弃隐山林终究入世不避才能保初心。到底是“妖”这一字定了乾坤,任你忠贞不渝心系国民,也无法自证清白令人信服。

        “我可以混进去,只是我无权近前,应该难以亲自刺杀。所以……”

        “同族!王嘉胤有很多同乡伙伴,但王嘉胤称王,同乡却只是他的下属官职!”

        太叔熇没说话,知道尉迟清有主意了,就听到:“引他们内斗。古有陈涉疏远部下死在车夫之手,今亦可策反他同族内部令他祸起萧墙。嘿嘿,当年的闲书可没白读啦~”

        太叔熇俯首应是,夸赞了一番,却并未行动。尉迟清求解,百问不答,终于决定主动出击。趁他不注意,尉迟清猛地跳上他身,紧紧抱住如何也不松手,死皮赖脸道:“熇哥哥嫌我了,那我更不能坐以待毙了!”

        终于,太叔熇遂他的愿道出实情:“军情大事岂能儿戏,方才你我讨论的法子,堂堂曹大人焉能不知?知而不用,其中必有隐情,无论是不能,还是不愿,都绝非你我可以指摘的。”

        尉迟清闻言花容失色,从太叔熇身上掉下来,定睛看着对方神情,良久语塞。

        太叔熇知他心思,沉声道:“派我来这,一是拔除碍眼的肃清阁一脉;二是让我见见现实的苦难与真正的大义。若固步自封于一隅得失,必然难成大器。自命不凡者,对万里河山连管窥都未曾;自诩君子者,对千年轮回连大体都不知。如此还称不凡君子,真乃荒谬至极。”

        尉迟清听罢蹙眉未语,半刻钟后,看太叔熇已坐下去,正呆呆看着茶叶沉浮。终于走上前去,执其手道:“昭明,听我一言。其一,你如今年方廿二——心有凌云志,尚非展翅时。其二,你至今未遇良师——纵怀老君智,亦需商容识。其三,你并非自命不凡——驻清贞于世,存丹忱以至。其四,你不必自作评断——热血寒冬炽,真贤世伪知。”

        “我们可以自省,但不要自责、自卑、自贬。如今的你,是修炼二十载的你,凡肯自强不息,自当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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