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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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幕
似冬日暖阳沐浴寒心,太叔熇不由得起身长揖。感受到尉迟清要扶自己直身,并未顺从,只眸中湿润,声线微颤:“今闻君子一言,旷若发蒙,万望君能受我一拜。”
尉迟清见状也自感慨不已,却更明白这番议论是何等重量,遂肃正相拜,回应道:“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能与昭明兄促膝长谈,是清荣幸。”
二人起身,相视一笑,太叔熇终于释然道:“既然如此,便无需纠结于一城一池,就按方才你我探讨那般呈文,无愧于心即可。”
第十五幕
根据他们整理的资料,关系网里的一个人名让曹文诏尤为注意。
“立位,此行多加小心,辛苦了。”
“能为总兵解忧,乃张某荣幸。”
太叔熇这便买通几个贪财好色之徒,叫他们挑拨搬弄王嘉胤与其同族王国忠的纠葛,有意无意地激发王国忠的记恨之情。
不消多待,几日后,张立位作为帐前指挥与曹文诏在阳城县激战告捷,王嘉胤大喜操办宴饮,将士各自醉倒,一片欢声笑语。
乐极,必生悲。
四月间,陕西反贼王嘉胤在平阳府作乱。官兵逐击剿杀,自霍州山追至窦庄、坪上。经过窦庄,有城幸免,贼患坪上,无备被抢。官兵继后追至阳城县圣王坪花儿沟绝路,胤侄将嘉胤捆至军前,请罪投降。即将嘉胤斩首,余党男妇七百余名,情愿招降,免罪,随营听用。为嘉胤掳掠者千余人,经清、熇请求,放归乡里。
【此文段经诸方对比考证,增删自王重新《焕宇变中自记》】
否极,必泰来。
崇祯四年六月癸卯朔,曹文诏击灭据守河曲的变民首领王嘉胤,以功升任临洮总兵官。王嘉胤死后,张立位被封为左卫协副将,王国忠被封为蒲州协副将。
【出自明史。王嘉胤具体死期为六月初二,出自阳城县志、屯城村志。】
虽然人算不如天算,但到底人事还是要尽了,再听天命。
曹总兵自去派军追缴残寇,他们则在军营中等候安排,虽是凯旋,二人却心照不宣地颇有几分惆怅。
“活不下去,怎么办……就该杀吗?”
“活下去的方式,毕竟不应建立在杀死更多人的代价上。”
尉迟清随军追击这几日,只看到军备精良的官军对毫无训练的数万“黎民”穷追猛打:“杀死更多人的人,除了那些大同的土匪,还有别的吗?”
太叔熇未语,尉迟清遂抬头看过去,只见他忧愁颜色难以抑制,便拉住他的手问道:“熇哥哥果真知道吗?”
看瞒不过去,太叔熇终于沉沉叹了一声,取来纸笔,为他写下一首诗:
赤地千里鼠肆行,饥馑荐臻疫无度。
怎料炭翁渴嚼冰,安知粮农馁烹骨。
衣麻食草苟且撑,奈何穹塌不容柱。
昏天霹雳死水惊,百姓惧贼胜惧虎。
猛虎凶狠唯取命,狂贼暴虐虎歉绌。
吞财啖色乐相争,恣睢噬杀孰敢忤。
遥闻贼寇铁蹄声,自缢投井焚宅屋。
子女手刃养育情,父母亲扼掌上珠。
但求斩首得善终,耄耋垂髫尽仆奴。
妻女媪娇若恋生,糜残嬲毙再果腹。
冬去春归夏未罄,朝出乞粟暮枯颅。
杀掠无遗万巷空,孤魂飘零向谁哭。
举世赞颂贼抗明,万民苦难可曾顾?
都道贼至九州清,尸山血海略作无。
“这、这是……”
看尉迟清震惊神色,知道他许是不敢相信,太叔熇遂道:“大同城内骸骨多腐败至见白,可知死者已亡故半月以上,三七若过,鬼理应是去了幽冥道的。但仍有少部分正被犬食的尸体,其主人才去世不久。”太叔熇顿了顿,不忍再看尉迟清神情,续道:“因而那日在你睡后,有些鬼来找了我。”
尉迟清尚未从诗中回神,紧紧攥拳看着那白纸黑字,痛心疾首:“他们诉苦,也是因为最后两联么?”话音才落,他又猛地一捶桌子,悲愤道:“我不明白!赞颂?!这种东西也有人赞颂?!”
太叔熇轻轻抚平他的手,淡淡道:“清儿不理解,也不必多想。只要知道人行事总有目的,大部分昧着良心歌功颂德的,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非愚蠢荒唐不明是非。”
“只庆幸熇哥哥知道,总该有人知道的……”
太叔熇没再多言,驻足遥望东方,只一片阴云密布,黯淡无光。
天时地利人和,一无所有,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也不知此前死在欢声中的王嘉胤,会不会是这愁云惨淡的疆土上,笑着离开的最后一人。
待曹总兵文书传去京城,收拾行装善后妥当,已是功成后第三日酉时半。拜谢辞了庆功宴后,经曹文诏允准,二人接回了几百号被掳走的男女仆奴,分发给他们归家的盘缠干粮,也婉拒了诸多村民的邀请。
伫立坪上远眺夕阳,尉迟清道:“熇哥哥知道吗,我们足下所踏之草,不是野草,而是‘胭粉花’v,又叫——续毒。”
【胭粉花:《阳城县志》载:“析城山顶,长有两种罕见的植物,一名‘龙须草’一名‘胭粉花’。”圣王坪即析城山。】
太叔熇听他语气忧愁,知他心事,遂接话问道:“是什么毒草么?”
尉迟清点头,看向太叔熇,少有的目光深邃:“续毒v,剧毒却可解毒;争战,兵燹却能平乱;夏末,花败而根未熟;未冠,稚退而志未成。”
【续毒:即狼毒,花期4-6月(阳历)。《本草纲目》载:(根)辛、平、有大毒。《本经》载:主咳逆上气,破积聚饮食,寒热,水气恶创,鼠瘘,疽蚀,鬼精,蛊毒,杀飞鸟走兽。】
“亦毒亦药,阴阳报施,皆由慈普救含灵之苦。非正非误,不祥之器,当生不得已而用之悲。既是夏末,秋收不远,不惜劳但使愿无违。虽未加冠,壮志无限,豪丈夫未可轻年少。”
听太叔熇逐一答复,尉迟清眸光渐渐明亮,待他说完,终于笑逐颜开,牵起太叔熇的手:“慈医悲兵,劳而无怨,志而无悔。”
二人这便动身前往就近的村落借宿,记得方才村民们邀请时,有位面挂泪痕的女子告诉他们,这里最近的村庄叫烟薰铺。策马北驰二十余里,一路上都没见着拾柴担水的人,直到再绕山右转,终于看见面前荒山口上一个半人高的石碑,上面正凿着鲜红灼目的“烟薰铺”三字。
当下已是戌时,落霞散尽,墨晕天穹。本应到掌灯时分,却只见得雾霭沉沉,明明是中伏天气,却只觉得冷风森森。太叔熇遂催冰直鞭,覆掌化火,把那白玉鞭变作了提灯,交给尉迟清,自己则牵着马随之徐徐前行。
如此走了十余丈都未见得半点灯光,而再抬头望天时,却已见不得星月光辉,那灰黑的压迫感瞬间袭来。尉迟清一惊,赶忙回头看,却发现身后已是一片茫茫,不见其人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如自上而下给自己浇了盆冰水,尉迟清两手握紧那根白玉鞭,却发现其下挂着的火焰越来越小,即将熄灭了。
再顾不得别的,他边护着火苗莫被冻毙,边四下喊着太叔熇姓名,渴望得到回应。
回应他的,只有十里空巷间荡漾的回声,和风声。
回声渐渐消失了,风声却越来越近。尉迟清忽觉不祥,正欲退走,就见鞭灯倏忽吹灭,寂夜无边,不见丝毫光明。
尉迟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正握紧玉鞭打算决一死战时,只听近在咫尺一道幽冷声线:“君既来此,且先莫去,请君答我一问。”
这声音非实非虚,不阴不阳,不似人言,却非鬼语。尉迟清听他无害,不再忧虑道:“我可以答你,但答完你便引我去见太……”若彼是邪祟,万不可在其面前直呼人名,尉迟清紧而转口道:“见我的同行者。”
彼方没有应允,而是渐渐走远,遥遥引他向里走去,清冷冷唱起来:
衅起在贪酷,牵累到廉慈。
富者所作孽,贫者代受之。
作者果自受,岂不快所为。
假兹盗贼手,豪举良足奇。
作受胡乖忤,造物嗟小儿。
所苦在贫贱,哀哀诉向谁?
所苦在贫贱,哀哀诉向谁?
他唱罢,尉迟清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四通八达的坛场,他却不觉惊吓,只有同情。
诉向谁……没有人听吗?“诉向我吧,我会听的。”
对方似是没有料到如此果断的答应,沉默片刻后,语气不再那么冰冷,似是掺杂了什么东西:“君不见,兵之害,更惨于贼……”掺杂了血,与泪。
旦夕敌无事,主将气益骄。
剥士到骨髓,阊阖深且高。
侧闻河曲贼,强半皆吾曹。
首祸者为谁,曩时弄笔刀。
点灯子副之,主贰岂智骁。
婴城徒自守,掘鼠成坑壕。
他每唱一句,都会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加入进来,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却一道道清晰可辨。尉迟清循声四下望去,雾中出现了一个个身形:
拄着拐的佝偻躯干,失去了一条胳膊;
今者我为政,盟歃互相邀。
杀此复何有,不如使其逃。
边鄙匪昨日,原野空萧条。
颇闻汾水南,不独财赋饶。
手里拿着风车的女童,没有了裙裳;
我曹为中权,纵贼为前茅。
主将为后劲,河上乎逍遥。
兵贼如期会,踵接乎掠钞。
辎重嫌纨绮,轻赍爱镪镠。
有头有衣的妙龄女子,眼球突出舌头垂下;
深闺索静女,盈盈姝且妖。
自下所骑马,且为控马镳。
跪以孝主将,色货罗周遭。
主将恣所择,馀则赐诸僚。
有头无衣的妙龄女子,头发散乱身躯水肿;
媚之以温语,日酬儿辈劳。
狰狞良可憎,被服皆罗绡。
赤鲸与紫凤,曲折绣云涛。
嗟此珠宫物,徒以被獍枭。
残躯败体的妙龄女子,血色干涸的双腿如朱漆的庙堂梁柱;
衷其衵若裈,部伍相矜嫽。
婉彼清扬者,鱼服垂纤腰。
螓首戴兜鍪,柔荑挽辔鞘。
缃钩穿镫银,瓠犀啖腥臊。
许多女子走上前来,她们曾经姝丽窈窕,她们如今残花败絮;
陋者策疲驴,娟者马则臕。
陋者供昼炊,娟者同渊宵。
嬲杂晦日月,□□为之消。
娥娥红妆妇,青丝玉作搔。
沉沉闺閤秀,娇未咏桃夭。
何以罹兹祸,似是业所招。
许多男子走上前来,他们只想护妻佑子,他们如今碎肢烂肉;
贼乃诡曰兵,伪建大将旄。
兵又诡曰贼,民敢犯秋毫。
贼尚且狼顾,恐兵尾其尻。
兵则何所忌,歌舞侑酕醄。
看不出年龄性别的物体滚上前来,是数不清的烧焦的炭块……
我民耳目乱,呼天但号咷。
矢炮不敢发,斗酒不敢邀。
哭愬中丞公,赤子真嗷嗷。
宁可死贼手,无烦方与召。
他身边的让他看不见丝毫光线的浓雾,不是雾,是一个个冤死的鬼魂!是遮天蔽日的怨气与悲哀。
自己所在的这个村庄,百鬼夜行,无一生还。
尉迟清说不出话,他呆呆看着绕身而立的一重重鬼雾,他们还是死前的那个样子——老人依然摆弄着炊具,孩子依然挥舞着玩艺,女子依然婀娜,男子依然魁梧。但他只能看到他们在动,他看不到生气,看不到希望。
彼方没有现身,他已化为云烟盘旋在空中:“此上,《点灯行》。”
尉迟清看见他们的痛苦,终于恢复了半分神智:“我该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
……
是啊,我能做什么?
“这是谁写的?我去找他!我去帮他把这首诗传遍天下!”
众鬼窸窸窣窣笑了起来。
“海会别院,去吧。”
记下了这“点灯行”,尉迟清忽觉一阵旋风自四面八方飞速而来,毫无征兆的,周身百鬼紧而被吹地冲向自己,他们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每一声都刺穿了听者的灵魂。
“救命!”“别杀我!”“侬的娃儿!”“娘!”“她才七岁!”“求求你……”
不待反应,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就飞奔撞进了尉迟清胸膛,撞进了他的心房。
尉迟清无力承受着这一切,惊恐、愤恨、悲恸、怅惘、不甘、疯癫……他们遭遇这一切的心情,他在此时此刻,亲历了一遍。
无力回天。
“清儿。”
熇哥哥……
尉迟清仿佛从闭塞的棺椁中看到了一丝缝隙,他努力翕张肺腑,攫取着意味着生命的气息。疼到无以复加的颅内渗入了一道微光:“清儿……”
尉迟清尽力抬手,让指尖伸向那道光,但够不到,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他不想放弃,可是光放弃了他……
从未!那道光忽然倾洒过来,舍生忘死地扑进黑暗,指尖与光接触的刹那,尉迟清睁开了双眼。
是梦,对吧?
尉迟清试图呼出心肺中郁结之气,却在五感再次清晰时,听见太叔熇从未有过的语气:“清儿!清儿,你醒了…太好了……”
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尉迟清浅浅一笑,正欲说话,却发现嗓音沙哑,喉咙里充斥了血腥味道。
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那样紧地攥了拳,尉迟清感受到刺痛,费力抬右手到眼前,掌心四个月牙状的血痕猩红夺目。
身子似是轻盈了些,他终于撑着地坐起来,看到跪坐在地的太叔熇,和自己躺在他膝上时蹭在他衣裳上的红色,朝他笑了笑。
脸颊冰冷,尉迟清避开手心伤口,以手背抹去泪痕,却在放下时,竟见得满手血色,原是梦魇泣血……
太叔熇见他这样,终于反应过来,慌忙从袖中掏出帕子为他轻轻拭去,遏制不住地声线颤抖:“清儿,你还好吗?”
鬼使神差的,尉迟清没有直接回答,却背出了那首《点灯行》。
“熇哥哥,你知道吗?兵之害,更惨于贼。”
注:
【衅起在贪酷……哀哀诉向谁:出自《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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