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传诏书

熙春楼。

        小二带着方应看与赵霓尘上了二楼，又转过几个回廊，终于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阁前。他拱了拱手转身退下，于是方应看便破天荒地为霓尘掀起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怕不是鸿门宴吧？霓尘心生疑惑，却还是走了进去。待她透过帷帽上垂下的薄纱看清了阁中所坐之人，那疑问便化作答案，如钢钉一般狠狠钉在了她心上。

        果然是鸿门宴！

        此时稳坐阁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两日灵兮所说那可能会偷袭合州的金兀术。合州虽不算什么军中要塞，但位处边关，就免不了被金人骚扰。而这位金兀术——汉人也有叫他完颜宗弼的——正是一年前带头突袭合州的金国四王爷。当时战况危急，还是她亲自上阵，才逼退了劲敌。

        而今敌人见面分外眼红，想起那场恶战中折损的部下，她不由得暗暗咬牙；而方应看不可能不知道完颜宗弼与合州交过手，却还是带她来，更是可恨。但转念一想今日穿的是女装，又戴着帷帽，他必然是认不出自己的，于是霓尘又故作平淡，端出大宋公主的架子来。

        那完颜宗弼上下打量她，似乎并没有料到方应看会带女眷来商讨此等大事。而方应看勉强向完颜宗弼欠身行了一礼，顿了顿，才一字一句道：“本侯以礼相待，四王爷这边，也该向我大宋公主行一礼，才算周全。”

        “哦？”完颜宗弼闻言挑起了眉毛，敷衍着行了礼，又向方应看道：“贤弟，这是什么意思？以你我的交情，还需要这样客套？”

        方应看笑道：“你我私交是你我私交的事，但事关疆土，官家还是派了公主与我一道来。不管怎么说，都是公差，请四王爷见谅。”

        谁知完颜宗弼并不领情，又将霓尘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渐渐冷了脸：“方侯爷，你随便带个女人来，空口就说是公主？未免也太……”

        能证明霓尘是公主的，此时怕是只有那随身印玺。但皇家印玺怎可轻易示人？况且方应看也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此玺，想必他定是还有些别的法子吧？

        赵霓尘一动不动等着方应看出手。果然，他胸有成竹道：“你若不肯信我，大可瞧瞧大宋皇帝的诏书。”

        说着，他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拿出了一个长木盒子。她认得那木盒，这样的的材质和纹饰，是专门用来装宫中文书的。

        完颜宗弼将信将疑地将那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横躺着官家下诏才会用的锦帛。

        假传诏书？

        赵霓尘飞速瞥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谁知他却气定神闲，好像大宋皇帝真的下了此诏一样。

        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啊！他方应看怎么敢？

        但对面的完颜宗弼显然已经信以为真。他将“诏书”交还给方应看，冷嘲热讽了几句“宋人懦弱，只会派女人来撑场面”之类的话后，竟真的开始研读起那文书来。

        经此一席，霓尘才将方应看与金人的关系看了个明白——不过是利益往来罢了，并不像坊间传闻那样，将“神通侯通敌买国”说得那么真切。既然是撑场面，自然无需她多言什么，只坐在一边瞧着方应看舌灿莲花，明面上晓之以理，暗地里却步步紧逼，硬是逼着完颜宗弼答应将边关三州的互市关停。

        虽说关停互市一看就是为了敛财，但不得不说他真是好手段，霓尘暗暗想。

        然而就在她以为他们可以顺利成事的时候，完颜宗弼却抽回了方应看手里的文书，不肯签下。

        “怎么？”方应看挑眉，“四王爷莫不是要出尔反尔？”

        “我完颜宗弼自然是一诺千金，但侯爷，你们大宋，是不是也要有个凭据？”说罢，他便将视线抛到了赵霓尘身上。

        虽然她心知肚明此时该如何化解僵局，但要拿出印玺，还是略有踟蹰——若是拿出来，必定暴露身份，但若不拿，就是将大宋内部的分歧□□裸摆在敌人面前，她身为大宋公主，怎么丢得起这人？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看了一眼方应看，他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于是她心一横，在那一式两份的停市文书上盖下了自己的印。

        意料之中地，完颜宗弼看到那印便抚掌笑道：“我就说瞧着这位通身的气派，不像是那闷在深宫弱柳扶风的寻常公主。果不其然，九公主，好久不见。”

        霓尘闻言索性掀起薄纱，与完颜宗弼冷冷四目相对：“既然你已经认出是我，自然也该知道这文书的分量。”

        “那是自然，”完颜宗弼将其中一份文书还给方应看，向霓尘笑道：“只是没想到，与我交过手的铁骨铮铮九公主，竟也会和方侯爷这样的人一同敛财？”

        “你！”她反驳之言尚未出口，就被方应看打断。

        “四王爷这话说得有意思，”方应看伸手将霓尘护在身后，冷冷道：“这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九公主？”

        此话一出，气氛陡然紧张，然而对峙片刻，双方还是假意握手言和。至此，此番谈判虽有波折，但事情终究是办成了。

        出了熙春楼的大门，方应看便依约将那玉兔坠子还给了霓尘。

        “咱们两清。但你若想逛逛杭州城，本侯也不介意陪陪你。”

        方才本就气他毫不避讳将她带到敌人面前，后又被完颜宗弼招惹，霓尘窝了一肚子火，于是没好气道：“逛什么？本就是偷跑出来的，你就不怕夜长梦多么？”

        谁知方应看却哈哈笑道：“我怕什么？我又不是偷跑出来的。”

        过河拆桥！

        霓尘一腔怒火忽地便冲上天灵盖：“方应看！你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方才你假传诏书还私下与金人交易，却不上报朝廷，可是被我抓了把柄的！”

        方应看却不为所动，狡黠笑道：“什么把柄？那文书上盖的可是你的印，与我有什么相干？你私自离京与金人交易，说是欺君也不为过，我充其量也只是从犯罢了。莫非你不能与我同生，却想与我共死？”

        方应看巧舌如簧，赵霓尘无可奈何，只得狠狠剜了他一眼，一转身将他甩在身后。

        雪后的杭州虽寒气逼人，却别有一番市井的热闹。西湖断桥的雪明明已化了大半，却依然挡不住熙熙攘攘的人群，达官显贵、文人骚客乃至贩夫走卒，都要一睹那“残雪”的风貌。

        霓尘自然也不例外。虽说合州每年都要痛痛快快地下几场大雪，但茫茫落雪与湖光山色交相辉映的奇景，她倒是第一次见。可谁知随着人流涌向湖边的半路上，她先被路边摊子上那缀了蜜枣的芡实糕拴住了步子。那糕一个个挤挤挨挨地码在竹编笼屉中，米色中嵌着深红，真真是……

        “廉价吃食。”

        近在耳边的声音吓了霓尘一跳，她一回头，却见方应看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或者说，他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

        “怎么，饿了？”

        她并不想在与他生气的当口承认自己饿了，若是认了，气势便没了，但方才在熙春楼又确实没吃什么。这边方应看虽问了，却不待她回答，就丢了个钱袋子在摊子上，包下了所有芡实糕，塞进霓尘手里。

        “吃不完就带回汴京，也好叫你瞧见这糕，就想起本侯来。”

        不知道为什么，方应看今日总是存心逗她。瞧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他便高兴。而她正要呛他几句，不远处的路口却突然纷乱起来。她略有好奇，向那路口走了几步，却被方应看拦下，护在身后。

        “你在合州也这么冒失？什么热闹都敢凑。”

        他的声音冷了几度，霓尘方知前面定然不是什么小事。果然，几个官军模样的人翻身下马，粗暴地将几个读书人捆起来，一边捆，一边骂着什么“妄议国政”、“不知好歹”。方应看见状，快走几步拦下来。为首的那个一见他，登时便换了一副点头哈腰的走狗嘴脸。

        “侯爷！哎呦，小的不知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这怎么回事？”

        “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侯爷费心。不过是这帮酸腐文人写些烂文章胡说八道，小的们要将那书烧了，他们却还敢横加阻挠，这才不得不捆了，烧完书好送到衙门去打个几十板子。”

        方应看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微微蹙眉，丢在一边。

        “好，办事利落，回头我向你们将军美言几句。”

        “多谢侯爷！”

        “书烧了就散了吧，青天白日打什么板子？别败了本侯游赏西湖的兴致。”

        那几人连连点头，转头凶神恶煞地将那几个瘦弱文人赶走，又在街角将搜来的书都烧尽了。

        霓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抱着芡实糕迎着方应看走去，气道：“想不到连诏书都敢假传的方侯爷竟也如此专横，连话都不让人说！”

        方应看却不理她，只拽着她一步步远离湖边熙攘的人群。

        “怎么，侯爷这是心虚了？”

        “芡实糕不好吃？”

        “……和芡实糕有什么关系！”

        “好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霓尘还未还击，方应看已经将她拉入角落，压低声音道：“这到底还是杭州地界，我的话也不一定管用，与其明着包庇，不如暗度陈仓。我若不顺着他们毁了书，被毁的就是那几个书生了。书烧了还能重写，人呢？”

        霓尘愣了半晌，方恍然大悟，不由对他稍稍有了那么一分刮目相看——由此看来，这方应看也不全是为了一己私利，或许关停互市也有他自己的道理，那么……是否可以暂且不追究他“陷害”自己之事了？

        她一路犹豫到汴京，终究没有再开口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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