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醋意微醺

转眼入了夏，方应看忙于公务几处奔波，赵霓尘却闲在侯府无事可做。父皇仿佛已经将她遗忘似的，只要她每月与长公主入宫问个安，父皇就从不召她觐见。平日里除了合州的平安信，她也没什么可惦念。

        哦不，她有。

        炎夏难耐，夜里褪去了几分暑气才分外凉爽。天幕高悬，星汉明灿，一弯吊钩般的新月摇摇欲坠，一不留神就掉进了霓尘手边的酒杯里。那酒杯中盛着浸了果子的青梅煮酒，一旁摆着以井水沁过的冰凉瓜果，还有掺了薄荷冰片的蜜饯糖糕。

        夜风习习，果香与酒气混在空气里，真教人未饮先醉。

        “灵兮，”赵霓尘托着腮，面上飞起酡红，不施红妆胜似红妆，“你说……方应看现在在做什么呢？”

        “殿下怎么又关心起侯爷来了？”灵兮笑她，转头却见她已经有些醉了，一双杏眼懒懒地垂着，只怔怔盯着杯中的月影。

        “我……我才不关心他。”赵霓尘别过脸去，双颊却更红了，“这些日子本就清闲，近日他不在府中，更是无趣。我……我只是随口问问。”

        “彭尖说，侯爷会在杭州多留些日子，叫咱们好生在府里待着。”

        “哼，他就是怕金人对我下手，于他不利罢了。”她蔫蔫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吩咐灵兮将笔墨找出来，画画解闷儿。

        “殿下怎么忽然想起画画了？”

        霓尘却不睬她，执笔蘸墨，继而运腕落笔，勾出一道山峰侧影来。

        “灵兮……你说我若当真有要事去求父皇，父皇会答应么？”

        “这、这灵兮可答不来。”

        “素来皇家……都是为权为利，”她笔锋一折，便是谷裂凹陷，“但若不争一把，怎知不可？”

        “殿下胡说什么呢，笔都错了。”

        “才……没错。”美酒将霓尘从头到脚都泡软了，她画毕收笔，笑意盈盈地瞧着纸上的山脉轮廓，片刻后终于支撑不住醉倒过去。

        灵兮费力将她挪到榻上，只留一幅画摊在案上。月光盈盈浸过纸页，像等着什么人来将它带走。

        霓尘再次醒来，已近次日晌午，头脑昏昏如尚在梦中，叫了两声灵兮却无人答应。暑气恼人，她起身下床，才见桌上摆着一碗冰莲子汤，忍不住小小尝了一口，瓷勺碰在碗口叮当作响。

        “殿下醒了？”灵兮跨进门来，手里端着一盘定胜糕，“殿下饿不饿？侯爷刚好从杭州带了这糕来，快尝尝。”

        她将糕点放在桌上，又去为霓尘沏了碗茶来漱口。

        霓尘的心思却并不在糕上，只问：“方应看回来了？”

        “才回来没半个时辰，方才还来看殿下呢。瞧殿下睡着，就没打扰。但侯爷怕殿下醒来饿了，就叫我跟着彭大哥去取了这糕来。”

        “你个小蹄子，怎么他们一回来，你就改口叫‘彭大哥’了？”

        “……哎呀殿下！”

        灵兮别过脸去想藏起羞怯，却叫霓尘瞧见了她飞红的耳尖。霓尘又逗她两句，她更是又羞又恼，只得一边别着身子躲过霓尘的调侃，一边叫道：“好殿下，且饶了我吧，侯爷还在书房等着您呢！”

        霓尘这才罢手，换了衣裳梳洗一番，便雀跃着向方应看院中去了。谁料刚刚拐过回廊，就听见男女调笑声声入耳。

        “我若办成了，侯爷怎么赏我？”这女声娇媚，尾音撩得人骨头都酥了。

        “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方应看声中带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那，我若要侯爷呢？”

        此声未落，赵霓尘便大踏步闯入房中，果见姬蜜儿红衣似火，手里正攥着个信筒，隔着茶案与方应看说笑呢。

        “你醒了？”方应看匆忙站起身来绕过茶案，走到霓尘身前仔细打量一番，才松一口气徐徐道：“瞧着是没事了。没事就好。蜜儿做了茶，过来吃一盏。”

        而霓尘的眼睛却黏在姬蜜儿身上无法挪开。她半倚在椅子上，唇脂丰润，眉眼含情，眼底面颊还用胭脂扫了红，肩头的衣料更是恰到好处地落了一半——好一幅慵妆美人图，自己在这里反是多余了！

        然而身为大宋公主，霓尘心里虽憋闷，却不好明言，只得冷声冷调向方应看道：“原以为侯爷找我有事，看来此时也无事了。我便当是来向侯爷道个谢，那定胜糕，侯爷费心了。”

        方应看却笑起来：“别人叫‘侯爷’，我尚且知道是叫我。但你说的这个侯爷，我却不知是谁？”

        眼瞧着霓尘急了，姬蜜儿才款款起身，向霓尘行了一礼，笑道：“九公主不必责怪侯爷，他不过是叫我去送个信儿罢了。况且，我哪有那个胆子真的要了侯爷呢。我们江湖中人惯常爱逢场说笑，公主可别恼。”

        霓尘还未答话，方应看便将姬蜜儿打发走了。回头见霓尘仍烧着一腔无名火，他却满面笑意。

        霓尘尚未消气，直问：“你笑什么？”

        “我笑吃醋的女人，当真是别有风味。”

        “谁吃醋了？”

        “谁吃醋谁自己知道。”

        “……你叫我来，就是看你与人说笑的？”

        “欸，”方应看示意她坐下，自己又坐在她对面，将一盏茶推至她面前：“我叫你来，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原本一回来就要找你商量，谁知灵兮说你醉倒了，夜里还发起烧来。”

        “别兜圈子，有什么事快直说了吧。”

        “急什么？说正事之前，我倒想问问，这是什么？”

        方应看从桌边取来一幅画，铺在她眼前。竟正是昨晚她画的那幅。

        “这……这是、这是山啊。”

        “那，这样呢？”方应看含着笑拾起扇子，推着那画转了个方向，那画便横了过来，原本蜿蜒的山脉线条，赫然变成了眼前这男人的侧脸轮廓。

        窗外鸟儿聒噪得像是在看热闹，窗内的霓尘却红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方应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变幻的面色，慢慢踱步到她身前，凑近她耳边低声笑道：“本侯此行多日，倒也一直惦记着府里。路上见手艺人的剪纸精巧，便叫他剪了个河豚来，送给我府里的小气包。”

        “你说谁是小气包？”

        话一出口霓尘便又羞又悔，转过脸去再不肯看他。可方应看却真从袖中掏出个裱好的剪纸小像，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哪里是什么河豚，明明是上元那日霓尘女扮男装的样子，青丝浓密面庞小巧，眼角眉梢惟妙惟肖。这样传神的剪纸，若不是手艺人亲眼见过赵霓尘，就是描述者平日里处处用心留意。这样一想，霓尘不由得心软下来，小心接过那小像，但碍于面子，仍是一言不发。

        方应看见她面色缓和下来，便正色道：“据我所知，官家下个月便要安排新的将军镇守合州，命你继续留在汴京。但那新上任的将军懦弱无能，难堪大任。在他上任之前，我会派人去给完颜宗弼送信，要他卖我个面子，在我想办法安排我的人上任合州之前，暂时别找你们合州的麻烦。”

        其实这几个月父皇的冷落，让霓尘心中早就隐隐有了预感。收回她的权力只是第一步，但却不知父皇下一步要怎样安排。但无论如何，方应看为自己如此费心，确实让她心生愧疚。她主动转过身，却不料方应看离她太近，她几乎是贴在了他怀里。心剧烈地跳了几拍，她定定神道：“那……送信的人，是姬蜜儿？”

        “还算没有气坏脑子，”他笑，“朝中利益组织繁杂，这种事，不如让蜜儿这样身在江湖的人去做来得方便。但你若是不喜欢，我换个人便是了。”

        “我有那么小气吗？”

        方应看顺势将双手从她身体两侧穿过撑在桌边，故意俯下身低声道：“我倒是宁愿你小气。”

        这样亲昵的姿势，霓尘却没有躲，只是别过烧红的面颊，躲开方应看情意绵绵的双眼：“我……我是怕你吃力不讨好，毕竟你之前已经让完颜宗弼吃过亏了。”

        他却胸有成竹，轻笑道：“这世上，没有我方应看做不成的事。”

        “可是这件事你为何不与我商量？”她仰起脸问他，却不料二人近到他的睫毛都根根可见，于是她又迅速垂下头，低声道：“我……我在合州还是有些亲信的，与其你纡尊降贵去求完颜宗弼，不如命我的亲信随时准备应战。你这样做，岂不是舍近求远？”

        “找你的亲信是扬汤止沸，我去找金人是釜底抽薪，有何不可？”

        “可、可我不要成为你的拖累还被你蒙在鼓里！”霓尘仰头一字一句道：“是你说的，我们已在一条船上，既是一条船上的人，就合该福祸同担，而不是你什么都替我担着，还瞒着我！”

        方应看闻言沉默许久。他缓缓松开箍着霓尘的双臂，慢慢踱回椅边，若有所思地坐下来，迟疑着开口：“你……当真愿与我福祸同担？”

        “当真！”情绪翻涌下霓尘顾不得许多，只重重点头。方应看凝视她半晌，那盈盈的双眸和郑重的神色终于冲垮了他心底最后一道顾虑，慢慢复苏他的柔软唤醒他的温存，让他禁不住沙哑着嗓子低声道：“但若与我捆得太紧，怕是无福可担。我这一生都在漩涡之中，所有人都只看见我声势浩大，却不知道我一直在往下沉。”

        “你是要撇开我？”

        “赵霓尘，我不是什么好人。若我下沉了，你就要离我远远的。”

        “我偏不。”

        “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方应看不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何要这样明知故问？如果不知，眼中那半片柔情又算什么？赵霓尘一时想干脆将心意说破，一时又想先试探他的真心，一时又气又急却不知从何开口。万千言语堵在喉头，还未将真心吐露，却先烧烫了手臂上的蛊纹。于是她只来得及说出半句“你可知……”，便重重昏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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