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在无休止聒噪的蝉鸣声中，迎来又一个新学期。

        高瞻隔了好几房的妹妹高月，也考上了这所高中，她的升学过程很是艰辛：她那一滩烂泥似的爸，担心她考了好的成绩就不去打工赚钱，从中作梗，生生逼迫威胁，让她饿着肚子两天去中考。后来暑期中她所得的奖学金与助学金，又都被他拿去赌博挥霍。十六岁的女孩红着眼沉着脸，亲自提了刀去赌场抢，也只能抢回五分之一。

        剩余的钱并不足以交学费以及维持开学一个月的生活，高瞻自讨腰包帮她垫付，并再三严明钱是借给她的，她才肯接受。

        高瞻很怜惜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妹妹。

        带她找寝室搬行李，领着她去食堂吃饭，告诉她任教老师的教学风格，分享整理的各科笔记本。高一提前开学，为期七天的校内军训，他过来了四天。

        朱肖喜悄咪咪问高瞻：旬安姐不吃醋吗？

        严旬安怎么会吃醋。

        严旬安怎么会不吃醋。

        高瞻不着痕迹的摸了摸左肩，肩头上有细碎而密密麻麻的吻痕咬痕，是严旬安私底下盖的戳。

        她表面平静，陪着他去看军训，在高月面前成功演绎了何为温柔大姐姐。

        她自然知道二人关系清清白白，只是耐不住她想占有高瞻全部的私欲肆意横行，她坐在悬铃木下宽大，时不时将远远观望着军训的高瞻的手攥紧，只允许他的心思停留在他人身上两秒。

        可很快就发生了些变故。

        军训的新生中有人中暑晕倒，高月离得近被绊住，也跟着倒下，高瞻起身要去接人。

        严旬安顺势松开手。

        高瞻脚步一停，回头看她，“你坐着就好，别晒着了，我很快就回来，”顿了一秒，他继续道：“回来了再牵手，旬安。”

        严旬安稍微平息了颓然生出的怒火。

        带回来休息的不止是高月，还有中暑的少年。

        皎如白玉的少年，皮肤被晒得泛红，脸上也一片异常的潮红，他意识还有些昏沉，跟高瞻道谢，向高月致歉，脸上十分愧疚。

        高瞻给高月带来的酸梅汁，也给了他一杯，他接过喝下，再次向高瞻表达谢意。

        大概是严旬安歪着头观察他的视线过于明显，少年看过去，并不恼，只是微微一笑。

        严旬安启唇，“方小少爷。”

        方鹿松一愣，“严小姐。”

        方家是z市算得上是清流世家，主涉餐饮行业与文化业，名下的连锁书店开遍全国，书香门第培植的子弟性情多为温良恭俭，至少表面如此。方鹿松是方家目前的掌权人的弟弟。兄弟俩差了十几岁，父母离异，他自小跟着母亲在国外，前两个月才重新回国，兄长如父，他哥十分宠爱他，特意办了个宴会，将他介绍给众人认识。

        严旬安在受邀之列，一如既往没有去，只是略有耳闻。

        这个略有耳闻源于朱云贞。

        朱云贞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着方鹿松的好，夸他长得眉清目秀，夸他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温和知礼，以及英伦绅士的浪漫，夸他品味好。

        他穿着白色的休闲西装，头发往后梳得整齐，抬头挺胸站立着，抿嘴轻笑，像一棵水杉树，清新俊逸。

        他身上有着稀罕的、让人不敢染指的干净。

        朱云贞对方鹿松不敢没有任何肮脏的想法，却抱着给严旬安介绍男朋友的念头，在她面前细数着他的优点。当时的她蜘网围困猎物一样束缚着、纠缠着朱云贞，朱云贞厌倦极了，急于脱身，又强忍着劝慰她看看别人。

        可惜，弄巧成拙，郎无情妾无意。

        倒是——

        严旬安看了看豪爽的用手背抹汗的高月。

        方鹿松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又是满脸羞愧道：“高月同学，抱歉。”

        “没事，真的没事。”高月并不在意，摆了摆手。

        过了一会，高月重新回到太阳底下“罚站”，方鹿松身体还没恢复，又得了教官休息的命令，继续乘凉。

        高瞻与方鹿松偶尔交谈，不知怎么的说到了中国古意山水画，宋代的“马一家角”、“夏半边”，高瞻很推崇马远，而方鹿松年前去台北看了夏圭的《溪山清远图》，印象甚是深刻。马元夏圭皆师承李唐，笔法多雄奇简练，线条硬劲，意境深邃清远。“偶像”同为一宗，讨论起来，两人都意犹未尽。

        严旬安没有打断他们，只是默默握紧他的手，事后却把高瞻的右肩也嘬得体无完肤，还引诱着他答应下一个暑假跟她去北京看《梅石溪凫图》。

        军训过去，其他年级生也陆陆续返回学校。

        高瞻与朱肖喜都选了理科，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朱肖喜很是高兴，跑去向余景阳炫耀，余景阳不知他有什么好炫耀的，他也跟他们一个班啊！

        朱肖喜不管，叽叽喳喳跟进了厕所，人都脱裤子了还不走，余景阳不耐烦的骂了他几句，他也急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着他的裤链往上拉。

        “我操。”

        卡着蛋儿了。

        余景阳当场疼得脸色一红一青来回转变，咬牙道：“朱肖喜，你最好别被我逮着。”

        朱肖喜也是后怕，怂得不敢离开高瞻半步，在高瞻面前，余景阳向来不会太过分。

        其实，最开心的应该是严旬安。

        因为不再与高瞻“分隔两地”。

        教学楼都是固定的，高一的在校区东侧。高二与高三则是在西侧，且两幢高楼间有过道相连，以往多数时候是锁着的，学校领导担心高三被扰了清静，但总有学生晚上偷摸着撬锁攀爬，还由此发生了几起安全事故，后来就没再锁了。

        现在高瞻的班级在高二教学楼四层，而严旬安的在高三教学楼三层，只要二人往各自的楼层走廊上一站，就可以看到对面的心上人。

        这是质的飞跃。

        朱肖喜霸占了坐在右侧最后面的位置，这地理位置优越：靠墙又离门最远，很有安全感，朱肖喜高兴道：“以后睡觉不怕被发现了。”

        “你想上课睡觉？”

        朱肖喜仿佛真的很困扰，深深叹了口气，“有的老师讲课没劲，这瞌睡哪拦得住啊。”

        高瞻无言。

        将课上睡觉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事不关己的，算他一份。

        夏天的z市是一座被白云环绕守护着的城市，四时天空光景各异，槐序尤为变化多端且瑰丽，云层和日出日落好看得各不相同，令人心情格外愉悦。

        从四楼远眺，可以望着反射着光的海平线，像一条游动的银龙。

        朱肖喜突然对云朵兴趣盎然，专程带了相机来学校拍照。有一回傍晚碰上了轰轰烈烈的火烧云，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熔浆似的红溜溜的晚霞中，他攀上走廊的栏杆，半个身子悬空，一边拍照，一边嘴里还发出“哇哦”、“哇哦”的声音，像刚出山林的野猴子。

        朱云贞正在对面，抬头看见这个傻啦吧唧的表弟，极为嫌弃，大声呵斥他：“想死？”

        朱肖喜立即缩回身子，嘴里嘟囔着：“真倒霉。”

        大众广庭之下，还被当小孩一样教训。

        半天没听到安慰，朱肖喜转头看去。

        高瞻正抓着他的衣服，却只有三分精力在他身上，其余心思都飘到对面去了，与严旬安脉脉含情对望。

        朱肖喜狠狠打了个哆嗦。

        被两人肉麻到了。

        思索了片刻，他将相机镜头对准两人，“咔擦——，咔擦——”

        别说，男才女貌，画面很是美好。不知是情人之间的羞怯还是霞光的戏弄，两人脸上绯红，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这燥热、迷离又暗藏着无限可能的夏季，勉强配得上他们的心动。

        照片洗出来后。

        高瞻愣了好一会。

        朱肖喜不安问：“怎么了？”

        高瞻的神情有些古怪，喜悦是有的，竟还有难过，甚至读不懂的迷茫、怅惘在眼中氤氲匍匐。

        高瞻摇了摇头，将小心妥放收藏起来。

        过了几天，高瞻去参加数学奥数比赛，回来时给朱肖喜带了本《云彩收集者手册》，里面有关于云的分类、云种与变种等介绍，还有收集的卡片。

        朱肖喜整天拿着书看，他早上起不来，拜托高瞻帮忙，教他用相机拍摄记录日出。

        夏日昼长夜短，天色渐明未明时，月牙挂在东边，由上往下，色彩逐变：靛蓝、湛蓝、突然近妃色明黄的一块——分不清是一朵云还是一丛光，很浅的绿色松花、橘色酡颜，然后是灰色漂浮着的云，极目四望，都是云！

        天上的风很大，这些云走马灯一样在周遭转动着，人的心也跟着轻飘飘起来。

        “如果云层向上发展出显著的炮塔状凸起，顶部不平整，就像锯齿一样，这种云就是所谓的堡状云。”

        严旬安原是趴在栏杆上，仰头看着他干净美好的侧脸，受了他情绪的影响，她的心情也愉悦。

        高瞻回头看她，有些诧然。

        “过目不忘吗？”

        严旬安浅浅一笑，默认了。

        这是真的。

        方才的那段话源于，她无意中瞥见他送给朱肖喜的书中一页内容。

        高瞻明白她有多聪明，她偶尔会看各个公司的业绩情况，会视频开会，看报表，她说：她十二岁就开始买股票搞投资了。

        严家人普遍先天基因优良强大，加之后天高效的培养，极少有蠢蛋。

        当然，天才总是与疯子紧密联系，严家很多人充分证明了这点，包括严旬安。

        高瞻微微失神，忽而问：“你想考哪所大学？”

        严旬安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

        “你在哪，我就在哪，”严旬安抱着他的手臂。

        才转黯淡的心，霎时间又明朗了起来，

        高瞻覆上她的手。

        严旬安话头一转，“你想去g市。”

        陈述的语气。

        g市是省会，市内大学城十二所高校，其中有高瞻心仪的国内知名大学，且g市离这里不算远，大概四个小时车程，方便他回家——他不放心体弱的母亲与妹妹。因此g市于高瞻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高瞻愣了一下，坦白道：“之前是这么考虑的。”

        “现在不了吗？”

        高瞻神情纠结。

        严旬安看着他，似乎好像明白了什么，亲了亲他的虎口，仰着脸对他说：“我是g市人。”

        高瞻又是怔忡。

        严旬安笑了笑，又重复说：“你去哪，我就去哪，但你不能骗我，行吗？”

        不能骗她，然后自己离开。

        高瞻沉默了半刻，点头，“嗯，不骗你。”

        朝阳终于爬起来了，初初还是能直视的圆溜溜的鸭蛋红，天空中布满了积云，蓬松如棉絮，云底平坦，有间隙的排列着，后来就散开了，染上了夏日的红。

        堡状云早被吹散，这些云彩显然仅是絮状的小云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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