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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章


严旬安的生日快到了。

        高瞻不可避免的脑海中时而闪现出那场暧昧却侮辱性极强的梦境,本能产生惴惴不安,甚至抗拒等情绪来。

        他不愿跟自己提及那些回忆,他不喜欢那些回忆。

        “去我家好不好?”

        严旬安俯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像是在说爱意漂浮着的情话,事实上,也是如此,“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过生日,好不好?”

        高瞻眼眸半阖,浓密纤长的睫毛微颤,严旬安以为他害羞了,承诺说:“我不做什么。”

        “……”

        难不成她还想做些什么。

        严旬安的生日在周六。

        生日前是七天的国庆假,高瞻回了家,带母亲又去医院检查了一遍身体,没有任何病情复发的迹象。

        院里的两棵菠萝蜜树结了好多果,主树干、树枝挂着二十来个大大的、表皮布满细软刺的菠萝蜜,摘下来放在米缸里几天,就能吃了。返校前,高瞻剥了三盒黄澄澄的果肉,以及半个菠萝蜜和两大袋龙眼,带给严旬安等人吃。

        严旬安对他家院里的各种蔬果有着很深的执念,尤其是经他手的。他亲手摘的,他亲自洗的,她都不想分给别人,但她又消化不完。

        高瞻只好告诉她,除了她那一份,其他的都是家人经手的。

        g市热带季风气候,常年高温,雨水充沛,树木大多能活,且活得很好。这里乡下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孩子出生当年,父母或家中长辈会在园中栽下一棵果树,一般为龙眼芒果等,祈盼人如树,茁壮成长,果实累累。

        高瞻的树是一棵番石榴树。

        这番石榴树很有灵性,高瞻七岁那年搬到二楼住,它竟也疯一样的飙高长至高瞻所在房间的东窗前。它像家里的一名成员、高瞻的另一个兄弟。

        五六月份,番石榴开了花,白的花瓣四张、白的一簇簇花蕊,掩映在绿叶中,像雪一样好看,这里从来不下雪,这就是雪啊。

        严旬安总要吃番石榴,那果子其貌不扬,浅绿的、深绿的,表面还有些凹凸不平,像个不是眉清目秀的肿瘤,肉质有些粗糙但很脆,中间软软糯糯,说不上特别好吃,但严旬安喜欢,她可从没吃过他的番石榴。她不准他给其他人带。

        对于严旬安的邀请,高瞻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周五下午放学,高瞻将课堂上老师讲解的试卷放进收纳袋中,余景阳与朱肖喜约着等会去篮球场打球,这会勾肩搭背,是好兄弟的模样,两人问他要不要一块?

        高瞻摇了摇头,拒绝了,他回到寝室准备洗澡,拿换洗衣物时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选了严旬安前段时间送给他的胸口带了大口袋的黄色t恤,她说那样可爱。

        将一个大盒子放进背包中,他出学校南门,左拐右转走了三个路口,一辆车早已停在那里等他。

        高瞻犹豫了下,还是上车了。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严旬安的别墅。

        与第一次大不相同,彻彻底底换了个模样,由浪漫梦幻的欧式风格转变为古典优雅的中式,四方浮雕红色的灯笼由外向内延伸,中间的喷水池扩大改造成了一个小湖,湖中种上荷花,回廊亭中残荷听雨,别有一番意味。

        别墅内的装潢也是中式,当初晃了高瞻的眼的水晶吊灯换下来,由中式吸顶缠枝花纹实木灯代替,小叶紫檀家具:桌案几、拖泥圈椅,黄花梨书架,五针松禅意盆栽,实木折叠屏风展开,中间是绢丝,竟绣有马远的《踏歌图》。

        高瞻入神的看着这屏风。

        “高瞻。”

        严旬安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高瞻转身。

        严旬安看到他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拿着花。

        那些花呈蓝色,花蕊呈橘白黄色的,枝杆叶子都是绿色,这三种浓烈的颜色交替组合间,显得十分媚俗,又没有什么香味,就跟路边常见的绿化花一样。

        甩出莫名冒出来又熟悉的想法,严旬安问:“这是什么花?”

        “勿忘我。”高瞻脸色有些羞赧。

        严旬安愣在原地。

        她终于想起来了,那年她执意要跟随朱云贞出国留学,准备各种手续期间,她让高瞻帮忙收拾她的行李——当时两人处于同居状态,高瞻没有异议,有天傍晚他买菜回来,袋子里一头装菜一头装着花,他做好饭菜,应该是踌躇了很久,小心翼翼推开书房的门进来,她被朱云贞搞得心烦意乱,还没等他开口冲他发脾气。

        高瞻很久没被她打骂过了,一时有些无措,将手里的花往前送了送。

        她嫌弃的看一眼花就挪开了视线。

        高瞻就这么捧着一束勿忘我,整个人黯淡了下来,他轻声问:不喜欢吗?

        丑。

        她没在给他一个眼神,当然,也没给花。

        高瞻无言以对,勉强的笑了笑,转身把花放进门口的垃圾桶里。

        很轻的声音,却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勾得严旬安回头,皱起了眉头,但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喜欢吗?”高瞻问。

        严旬安喉咙发紧,“喜欢。”

        她揣紧好,低头几乎要埋进花里,“不会忘了你的,高瞻。”

        “……嗯。”

        “你这是?”

        高瞻看向是她脖子上的黑点。

        严旬安吸了吸鼻子,抬颌扬颈,纤细秀美的天鹅颈展露出来,下方红绳祥状玉衬也似有几分得意,她说:“我加了一颗痣,位置跟你的一模一样。”

        高瞻皱眉,“疼吗?”

        “不疼。”

        严旬安见他神色有异,解释道:“真的不疼。这是我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我要跟你一样。”

        严旬安喜欢他颈侧接近喉结的痣,就像世人认为泪痣一样惹人怜惜又勾人心魄,若不是如今气候尚且炎热,轻薄的衣物盖不住吻痕,她恨不得每天□□几口。

        这痣严旬安为了他而加,就像他在她身上留下的一个烙印。

        高瞻的喉结滚动了下。

        严旬安注意到他这微小的触动,搂着他的腰,一副任由宰割却又矜持倨傲的小模样,“你来亲亲我。”

        亲脖子。

        高瞻明白她的意思,很快的瞥过四周,佣人都退下了,偌大的客厅中只有他们二人。

        他在她痣上吻了一下,很快退开。

        严旬安今天特地打扮。她化了个淡妆,黛眉流波,唇润而朱;长发斜编成麻花辫,穿着一件月牙白勾素鹿纹的旗袍,旗袍长度到膝上,高开叉设计,柳腰花态尽收于高瞻眼底。

        在原来冷清的气质中添了几分温婉,弱化了平日里的不真切感。

        却让高瞻更不敢亵渎,他甚至不敢看她纤细盈白的脚背。

        为了避免心猿意马,高瞻将带来的生日蛋糕横亘在两人间。

        严旬安望进他的眼,“只有蛋糕吗?”

        “……不止。”

        高瞻示意他身上鼓鼓的双肩包。

        “蛋糕先放着,”严旬安看向他的背包,说:“惊喜也等晚上再拆。我们先吃饭,然后再去看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

        严旬安点头,领着他往餐桌这边走,走到一半,她转身看着他,“你想跟我一起睡吗?”

        高瞻脸一红,“不。”

        严旬安倒是很想跟他一块睡,但不愿他为难。

        吃了晚饭,严旬安带他上了二楼,推开左手边第一个房门,这显然是为了他专门打造的,地面通铺木板,山水墙、香樟床,卧室内设独立衣帽间卫生间——比他家的面积还要大,还有书房:书架书桌,文房四宝,壁挂的山水画,还有颇具趣味的古意豆形灯,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卧室连通娱乐室,而娱乐室另一边的门打开,就是严旬安卧室。

        高瞻跟着严旬安转到娱乐室,视线从根雕茶几、台球桌与酒柜吧台,再到堪比电影院的超大屏幕、小型的ktv,眼花缭乱,最后停驻在这扇门的把手上。

        “要去我房间看看吗?”严旬安问。

        “……可以吗?”

        “当然。”

        严旬安的卧室倒没什么隐私可言,因为基本上就是高瞻那边房间的粘贴复制,只书房不同,且格局要小上一些。

        高瞻看着床上一年间他陆陆续续送的各种玩偶,或大或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仿佛他睡在那里一样,他偏过脸不自然的咳了咳,“你把,主卧给了我吗?”

        “我不习惯睡在过于空旷的房间。”

        高瞻不大相信她的说辞,沉默了。

        严旬安牵着他的手走到阳台上,阳台连接着他的卧室,面向远处苍苍郁郁的柏林松涛,在此能感受到深林中漫上来的丝丝凉气,临近七点,夕阳倚垂在林梢间,一线极红极沉的光透射过来,落在高瞻身上

        他眺望着远方,眸中的落照洇染开来,成了一泓涓流着的小溪。

        “高瞻。”

        “怎么了?”

        高瞻转头看她。

        小溪向她淌来。

        严旬安满腔热忱,温声说:“我们去看玫瑰花,好吗?”

        “好。”

        玫瑰花园在后面,大概面积为三亩,中间辟了间玻璃花房,都种满了玫瑰。

        严旬安说:这是达拉斯玫瑰。

        达拉斯玫瑰被照料得很周全,长势良好,皆达一米高,它的颜色正,是深红色,花瓣拥拥挤挤开了很多层,因而花苞较其他品种大,枝硬挺直,叶片呈墨绿,晚风吹拂,它的花叶是坚定沉稳的不怎么动弹。

        “高瞻,这是你的玫瑰。”

        严旬安说:“这些都是你的玫瑰。”

        高瞻怔忡。

        在这片整饬却又纷乱、极致深浓的红花与绿叶互相映衬的光景前,严旬安双手放在背后,反身歪着头看他,裙摆吹起一角,她眉梢的欢喜也随风而起,一双凤眼清明流光,嘴角微微上扬。

        娇媚与淡漠两种极端在她身上掺杂混淆,动人心弦。

        高瞻过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今天是你的生日。”

        却好像是他的生日,她送了他很多礼物。

        严旬安又歪了歪头,笑说:“你开心吗?”

        高瞻没有犹豫,点头。

        他现在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

        严旬安从他脸上读到这个信息,并不同意,“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人。”

        她上前一步,“如果你亲一下我,我们就会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两个人。”

        高瞻顺势揽着她的腰,低头蜻蜓点水一吻,在她以为他就此作罢,要跟上去挽留时,他偏头躲开。

        面对她略有些谴责的眼神,他笑了笑,哑声道:“我还是觉得,我是最开心的。”

        不给她再次反驳的机会,他以一个深吻封缄了她的唇。

        在这座开得热闹又无声的玫瑰园中,高瞻与严旬安相拥坐在长椅上,吹着晚间依然燥热的风,听森林间夏末蝉声如雨,看鸟儿盘旋回巢、落日渐渐没落。

        此间是静谧的、平和的。

        下巴处传来细微的痒,是严旬安头顶柔软的毛发所致,高瞻笑了笑。

        严旬安抬头,“怎么了?”

        高瞻望向最后的霞光,“我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书《寂静的顿河》。”

        普罗柯菲在俄土战争中带回来一个敌国土耳其妻子,因此为家人、村人所排斥,他与弱小的妻子一块搬到了顿河边的小房子里,关起门来过起不与人来往的日子。

        他变得有些古怪,村子里都在议论他的古怪。

        放牛的孩子们说,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普罗柯菲就把老婆抱到鞑靼冈的土冈顶上,跟她一起背靠着一块被千年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头坐下来,一股劲儿地望着草原,一直要望到晚霞完全消失,普罗柯菲才把老婆用大衣包起,抱回家去。

        当时的高瞻年纪尚幼,懵懵懂懂,因着记性好,多年后的现在仍清楚记得这个片段。

        或许是乐极生悲又或者是恍然大悟,在向严旬安娓娓道来是,高瞻胸膛中竟逐渐弥漫起莫名的悲哀。

        “后来呢?”严旬安问。

        后来,普罗柯菲的老婆怀孕了,当时牛瘟肆流,村庄里流传起谣言,谣言直指这处于异国他乡的女人,众人围住他们的屋子,普罗柯菲奋力反抗也留不住妻子。

        高瞻动了动眸,说:“她难产,死了。”

        严旬安蹙眉,“这个结局不好。”

        高瞻搂紧她,“嗯。”

        两人沉默了须臾。

        严旬安钻进他的怀里,仿佛要跟他合为一体,低低的闷声似乎从他肋骨传递上来的,“我,跟我们的孩子,你会选谁?”

        “什么?”

        “二选一,你会选我,还是选我们的孩子?”

        高瞻皱起眉头,沉吟片刻,问:“为什么要选?”

        严旬安的声音变得有些虚无缥缈,“假设而已。我会选你,你呢?”

        高瞻很喜欢小孩。

        她第一次去他家,住了三天,有天傍晚下了很大一场雨,将进山的他们困在一间茅草屋里,附近有户人家的小孩正在屋檐下抓着猫俩前肢一起跳舞,隔着雨帘,他静静的观望许久。

        柔情似水。

        那场雨的雨量都抵不上他眼底的温柔。

        “我选你。”

        严旬安猛地抬头看他。

        高瞻将她垂落的发别在耳后,轻柔而坚定说:“我选你。”

        严旬安也是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觉得自己像迅速填充进大量的气体的气球,膨胀积压,最后爆炸,碎成千万片,经历大喜又大悲,被捏紧了心脏扼住了喉咙,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是守信的吗?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没选她?

        还是说,以前的她不值得也不配被原谅,所以他有了另一种选择。

        严旬安低头咬着下唇。

        高瞻看不到,但能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轻抚着她的后背,似安慰的又一次道:“我选你,无论如何,我都选你。”

        “别难过,旬安。”

        “……嗯。”微不可闻的哽咽漏出来,很快就散在风里。

        晚上他们回屋看电影。

        严旬安的情绪仍有些低落,高瞻为了哄她,主动给她摸这摸那,让指亲哪亲哪,她衣服外的肌肤都被他亲遍了,包括膝盖上的那块;他给她讲笑话,朗诵那些艳词:“叶底朱樱若个猜!熟后雨弹红玉破……唇脂清浅疑无骨,风味温柔别有胎。鹦鹉莫教轻啄碎,掷他年少满车回。”、“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严旬安循着话里的意思攀上他的手臂,舔着他唇,勾着他的舌尖细细吮吸,见他一错不错呆呆地看着她,她又去亲他的眼睫,温腻的气息喷涌着他脸上,她说:“高瞻你不能一直勾引我。”

        心情终于好转,严旬安凝睇着还愣神的高瞻,随口说:“据说这是宋徽宗作的。”

        高瞻早就读得面红耳热了,又被她近乎狎戏的亲昵,头脑发懵,低声含糊应答:“是有这个说法。”

        不能再都逗弄他了,严旬安瞥了他裤子,适可而止,给他熄火时间的空间,起身说:“我出去拿蛋糕。”

        快接近十二点了。

        蜡烛点燃,象征美好与希望的微弱烛火,映在静谧而柔美的白净脸庞,初初成年的少女头顶着生日皇冠,双手合十,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像把扇子一样在眼下落了一小块阴影,她的鼻子高挺,红唇微抿,似乎为了许下的愿望能视线暗自较劲努力着。

        高瞻看得有些意动,等她挣开眼吹熄蜡烛后,他温柔而真挚道:“生日快乐,旬安。”

        “谢谢。”

        严旬安朝他摊开手,想要他的礼物。

        高瞻笑了笑,把粉白色的盒子放在她手上。

        与此同时,外面的烟花倏然升起,璀璨银树绽放,吹落如星雨。

        屋中两人没有看烟花,却看对方眼中的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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