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高瞻做了个梦。

        太阳烫得几乎要将整个世界燃烧，寝室里没有，操场也没人，石子路上也没有，榕树的影子被斜斜拉长几度重叠，极暗的阴影中透着一股深沉的压抑。

        高瞻上了四楼，教室后门被风吹来，朱肖喜抱着腿坐在走廊护栏上，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将倒未倒。

        高瞻看得心惊，不敢大声唤他，“肖喜，快下来。”

        朱肖喜回头，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凄悲，黑漆漆的眼珠子似乎要化成两滩黑水流出来。

        “肖喜？”

        高瞻惊疑而谨慎走近，正要伸手去拉他，却听到对面传来声音——“跳下去！”

        高瞻心脏猛地收缩，转头望过去，严旬安正站在三楼走廊上，脸色如同声音一样冰冰冷冷，要将人冻伤冻疼。

        他晃了晃神，朱肖喜却在这刻一跃而下。

        高瞻探身弯腰去捞，什么也没捞着，眼中是朱肖喜不断下坠的画面，他睁大了眼，无用叫喊着：“肖喜！”

        朱肖喜整个人像落叶一样，落地又飘起了几瞬，又重重的嵌在地上。

        心口仿佛炸裂开来，胸中无数情绪沸腾汹涌，高瞻寻不着自己的呼吸，无力的趴在栏杆上。

        眼前的画面开始螺旋般缩小，一切的各色景物糅合在一块，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交融着变得斑驳陆离，连雪白的墙壁都被染成了难看的棕褐色。

        全部压缩成了一个点，然后再也承载不住又都吐了出来，“砰”的一声，化作了蓝天青山碧水。

        蝴蝶停息在甘蔗田旁的小野菊花上。

        一阵阵柔风吹过，高瞻心里莫大的悲怆还没平息，这些风扰不到他的情绪，只惊扰他的头发与衣角。

        他坐摩托车后座上，父亲骑着车——父亲为了凑医药费把车都卖了，他留给他的是更加萧索的背影，他的话串着风传到他耳中，“你妈快不行。”

        “什么？”

        “你妈快不行。”

        父亲回头，眼中遍布血丝，脸上是疲倦、悲伤、以及怨恨，他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跟你妈？你妈知道后病情突然加重，就剩一口气了。”

        高瞻又惊又悲，开口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爸，不是的，妈——”

        可摩托车突然停下了。

        到家了。

        家门口白纸撒了一地，父亲一声惨烈的哀嚎把高瞻停止了思考、一片空白的脑袋再次唤醒，他后脑勺刺痛不已。

        他望见了停在客厅里的木棺，妹妹趴在上面哭得肝肠寸断，邻居们也在场，身上都是素白的枯槁模样，像幽灵。

        “我说的。”

        高瞻猛地回头，眼睛赤红看着她。

        严旬安漠然回视，说：“你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忘了什么？

        高瞻猛然惊醒。

        天色灰蒙蒙，室内更加昏暗不清，他扶着额喘气，胸膛内的心脏异常跳动着，残余的凄怆笼罩他的周身。

        耳边响起上周在顶楼楼梯内，严旬安那一声“远瞩”，轻飘飘又沉得让人抬不起头。

        他下床打开抽屉，在一本上锁的书中夹杂着一张银行卡，严旬安给的卡，里面的余额是五十七万八千五百六十元。

        他攥紧卡，沉默了很久。

        天亮了，光慢慢爬在了他的背上，似乎是觉得他背负的还不够多。

        高瞻放好银行卡，起身去洗漱。

        学校里的树木不少，因天气暖和，快入秋了仍郁郁葱葱，树顶捎带了清晨的白蒙蒙的露水，更加生机盎然。

        远眺操场，那上面已有五六十个人或是在摆放桌椅帐篷，或是搬运一些体育器材，能看到他们手臂上红色的袖章，是学生会的。

        今天，校运会正式开展。

        高瞻膝盖受伤，体育委员余景阳格外照顾他，不仅没有让他参加运动项目，连一些杂事都不给他帮忙。

        余景阳的跳高，朱肖喜的接力赛，高月的长跑还有方鹿松的短跑，高瞻等人都轮流去给对方加油，喊得嗓子都嘶哑冒气了。

        中途短暂休息，朱肖喜与余景阳去小卖部买零食吃，高月则回寝室拿东西。

        高瞻坐在椅子上，不知是气温升高还是站久了，或者两者皆有的缘故，膝盖疼得厉害。

        “阿瞻学长？”一旁的方鹿松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高瞻缓慢起身，“麻烦你跟阿月他们说一下，我去教室，等会就回来。”

        他的课桌肚里，还有一瓶新的没有打开过的消毒水。

        “好，”方鹿松顿了顿，“需要我帮忙吗？”

        高瞻摇头，“不用，谢谢。”

        方鹿松看着他缓慢离开，等他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后，他才想起，刚刚他额上有汗。

        今天天气很热吗？

        方鹿松抬头看了看天。

        没想到会这么疼。

        高瞻攀着楼梯扶手一路走上来，每抬一步，膝盖伤口牵扯拉动，自那传来的痛楚就加深了几分。

        校运会盛大，人大多都聚在操场，楼道陆陆续续有几个学生经过，大概是他姿势越来越不自然，他们也就多看了他几眼，继续上下。

        抵达教室，高瞻背上汗津津。

        教室里空无一人，微风浸进来，轻薄纸张被吹落在地上，高瞻挪步经过的时候，低头看了，是张画得满满的草稿纸，无用的草稿纸。

        他实在无力蹲下捡起，迈过去，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弯腰在桌肚中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有消毒水还有棉签绷带之类的东西。

        他卷起裤子，膝盖上的绷带表面又红又黄的，血与脓交融，拆掉绷带时更是有剧烈的撕下烂肉的疼痛，他咬着牙把消毒水浇上去，一下子疼得脑子发懵。

        他趴在桌上，脸色发白，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呼吸很粗矿急促。

        疼，很疼。

        疼到骨子里去了。

        自有记忆以来，就没这么疼过。

        鼻尖沁出薄汗。

        过了很久，他再一次浇消毒水，兴许是疼得神经麻木了，这次倒好受了些，只是处理另一只膝盖，又把莫大的刻骨痛苦经历了一次。

        很简单的过程，用时不少，黑板上方挂墙的钟表里，分针从三走到了九。

        地上多了哥装污秽绷带棉签的袋子，被风振得手提处“滋滋滋”作响，对面楼传来了高三某班学生齐声读课本的声音，泠泠琅琅。

        放置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妈妈。

        高瞻接了电话，“妈。”

        “阿瞻，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些不对。

        高瞻说：“妈，我没什么。”

        对面沉默了一下，“是不是感冒了？”

        高瞻看了眼膝盖，闷声答：“嗯……”

        这几日伤口发炎，确实让他头脑昏昏沉沉的。

        “抓几副感冒药吃，你还记得之前的药方吗？”

        “记得。”

        “晚上别开风扇了，记得盖好被子……”

        母亲温柔的叮嘱声声入耳，潺潺流水滋养着他难受的身心，高瞻问：“那妈呢？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江澹经过手术情况好转了起来，留院观察了半个多月，情况稍微稳定，医生建议回家休养——毕竟住院费也不便宜，目前需要坚持吃药与定期检查再做进一步的治疗方案调整。

        “好……你不信？回头我让你爸给你说。”

        母亲佯怒轻哼了声，高瞻赔笑道歉，“我信，我真的信，妈不要生气了。”

        江澹笑了笑，“你啊……”

        话题一转，她说：“下个周末也不回家吗？”

        高瞻又看了眼膝盖，“还有家教的兼职。”

        江澹沉默了片刻，“阿瞻——”

        “妈，”高瞻似乎知她将要说什么，开口打断她，转移话题，“这次家教课的学生即将中考，他跟阿怜一样偏科得有些严重……”

        与母亲的通话结束了。

        高瞻伏在桌上，前额枕着手臂，睫荫将眼下肌肤染了小块浓重的疲倦，他像是睡着了。

        过了很久，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荡开。

        “还是，好疼啊。”

        这段日子的事情一下子全部聚拢过来，他努力压在心底上了锁，此时却似被谁故意撬开箱子将事情一件件都翻腾出来。

        被同学排挤打骂，公之于众的耻辱的照片，母亲愈发消瘦的身体，兼职时同事的捉弄，还有在严旬安面前毫无自尊的一跪。

        他像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尽是屈辱与不忿。

        眼角有些发涩，喉间涌上了酸意，他攥紧拳头，掌心已经结痂了的伤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深深吸了口气，转移注意力去捡地上袋子与纸，撑着桌子走到了阳台。

        班级里的垃圾桶昨天被朱肖喜挪到阳台这边，他上课总爱偷偷吃零食，昨天正好没有装垃圾的大袋子了，只得挪了垃圾桶。

        刚扔了垃圾，他就听到教室里脚步声与说话声渐渐响起，由远及近。

        “我说吧，没人。”一个熟悉的极具特色的男声，是班上的同学，

        “嗯……”软绵的女声。

        “来，给我亲几口。”

        “不要……”

        “都说了没人了。”

        然后是很响亮的嘴唇触碰——“吧唧。”

        舌唇交融濡湿声毫无掩饰的传入耳中，高瞻颇觉得尴尬，站在阳台上不敢随意乱动，怕惊扰了室内的交颈小恋人。

        非礼勿视。

        高瞻留在了教室外，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对面教学楼。

        这一看，就看到了严旬安。

        高三学业繁重，并不需要也不允许参加校运会。

        严旬安孤零零的站在四楼的女厕所前，半倚着墙，手上的烟燃着，几缕灰雾缭绕，她与教室中一众埋头苦学的同学、认真讲课的老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时隔半个月，又一次见到她。

        她还是白得发光，淡眉长眼，侧脸的线条干净得透出几分淡漠，似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她转过头，乌发因动作垂落掩着小半张脸。

        在见到他的瞬间，她眉眼间嵌着的冷意化作了厌恶，化作了实质的冰块向他砸去。

        高瞻低下头，往旁边挪了挪，但是阳台的高度只到胸腹，又无遮挡的东西，他这个动作起到没有任何作用。

        进不去，躲不了。

        前面一墙之隔的悉索声交杂在一块，身后是严旬安凛冽的注视。

        左右为难。

        高瞻顿了顿，索性背过身去，面对着白花花的墙壁，沉默承受着来自教室内蔓延出来的火热与身后冰冷的视线。

        难熬。

        ……

        校运会接近结尾。

        开会，颁发奖状奖品。

        散了会，几人聚在一块。

        高月得了两只钢笔与几本厚实的本子，很是高兴，这钢笔可以送给她两个即将生日的双胞胎弟弟。

        朱肖喜揽着余景阳，又一次提起他在接力赛力挽狂澜勇夺第一的丰功伟绩，要敲诈他请吃一顿饭。

        “你那会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朱肖喜转头，朱云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这会站在树下双手环胸。她及肩短发，圆脸白中透红，看起来极为可爱。杏眼里却是稍带恶意的调侃。

        朱肖喜下意识看向她身旁，罕见的，这次严旬安不在。

        朱肖喜问：“你们现在不是在上课吗？”

        朱云贞皱了皱画得精致的眉，说：“晦气，你姐姐我专门来看你，你不先感动感动，就问这些？”

        朱肖喜确实没有多感动，小时便经常被这个表捉弄，骗去抓恶心的昆虫，甚至还摔在狗屎上被她拍了照留念，后来每次去二叔那碰见她，她总要提起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他确实不错，但他总是能记住她性子里隐隐约约的恶劣，当然还因为严旬安对她有所怨气。

        这会儿，朱云贞应该也不是专门来看他的，她跟严旬安一样无所顾忌，估计是上课上得心烦了跑出来散心。

        “感动，感动到不行，我请你吃冰淇淋。”

        朱肖喜好声好气，希望哄好这尊大佛早点离开，他可注意到了，一旁的高瞻不大自在。

        朱云贞嗤了声，“就这？”

        “吃最贵的。”

        “……那行。”

        朱肖喜暂时离开，带着她去买了冰淇淋，她阴魂不散还他跟着回来，他也不怎么管她，提着一大堆吃的分给高月等人，彼时余景阳借了他相机乱晃着，给自己与其他同学拍照。

        朱肖喜唤他：“也给我们拍一张。”

        “我也拍。”朱云贞眼睛一亮。

        “……”

        “那我呢？”余景阳不满道，他没察觉到朱肖喜等人的异常。

        朱肖喜看向高瞻，高瞻对他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朱肖喜还是不大放心，压着没表现出来，只能去吼余景阳，“不缺你一个，赶紧的，拍完了在”

        “干嘛这么凶。”余景阳不在意说了句，“那你们拍个造型。”

        朱肖喜左边揽着高瞻肩膀，手比了个剪刀手势，右边是朱云贞鄙夷看着他，高瞻笑了笑，而高月与方鹿松相继在高瞻旁边，因为另一侧也有一个班在拍照，两人为了躲避碰撞离得稍微有些近。

        “茄子？”

        “行，咱们数一二三。”

        “一，二，三。”

        “茄子。”

        “咔擦——”

        按下快门后，余景阳低头看成果，皱起了眉，“高瞻，你没看镜——”

        周围是诡异的安静。

        余景阳循着众人视线看去，严旬安一路走得很快，脸色有些阴沉，直直看向朱云贞，也只看得到她。

        朱云贞暗暗叹了口气。

        严旬安已经来到跟前，冷声质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唔……看看帅哥美女，还真别说，这些学弟学妹都长得水灵灵的。”朱云贞认真回答，见严旬安脸色愈发难看，她有些无奈。

        其他人到底受了她的影响。

        这会真没有好玩的了。

        朱云贞将手上融化了得一塌糊涂的冰淇淋塞到朱肖喜手上，像扔垃圾一样，“不吃了，太甜。”

        朱肖喜心里嫌弃：她都快吃完了。

        但面上不好发作。

        朱云贞又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手，收起眉眼间的喜悦，对严旬安说：“回去吧。”

        严旬安的脸色自朱云贞答话后就更加难看了，但她揽着她的手臂，重复说：“回去吧。”

        严旬安任由她挽着往回走，走到一半，朱云贞回头，“照片记得发我。”

        “啊？哦。”朱肖喜答应，往高瞻面前挪了挪脚步。

        画足添蛇。

        这反而让原本没注意到高瞻的严旬安看了过来，神色不明。

        “快走快走。”朱云贞攀着她的手臂催促着。

        严旬安这才收回视线。

        等他们完全离开，这一片才又重新活了过来。

        余景阳走过来，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怎么感觉，这个严旬安这么恐怖。”

        “你才发现？”

        朱肖喜撇嘴。

        高瞻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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