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严旬安没再对高瞻动过手，纵使她怒火再甚，情绪再如何失控，也没伤他一分一毫。

        高瞻蜷缩在草坪上，攥着玉坠埋首无声落泪的画面，仿佛炽热滚烫的火钳，嗞的一声，永久在她的灵魂上烙下印子，令她每每想起，总觉得头脑发涨，以至于呼吸不畅。

        她甚至不知不觉的把他放在了与朱云贞同等的位置上。

        他当然不及朱云贞重要，只是，他跟朱云贞一样的脆弱不堪。

        她不能随意磋磨他，否则，否则——

        严旬安拒绝去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高瞻千辛万苦拿回了玉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没有把它挂在脖子上了。他买了个精致的盒子装起玉坠，妥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只有在闲时或者失眠的时候才拿出来看一看，很温柔的用手摩挲着。

        玉养人，人养玉。

        他要善待自己的玉。

        郑昭偶尔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他静静的坐在床上，低头的盘着那块玉，那副模样乍看之下，有些神经质。

        郑昭镇定问道：“又失眠了？”

        高瞻很轻的点了点头，说：“抱歉，打扰到你了。”

        “你不声不响的，怎么可能打扰到我。”

        十月下旬，月亮皎洁，透过阳台门框的上面玻璃，一块方方正正的月光落在高瞻的床铺上，而他周身沉浸在这凄清的月光中。

        郑昭莫名觉得他很孤单，很可怜。

        扒着床沿，郑昭仰头看他，声音放得轻缓，“要不要买安眠药吃？”

        其实高瞻负伤的第一天，郑昭就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事情、需不需要帮忙，但无论怎么硬磨软磨，都撬不开他的口。

        郑昭猜测，兴许是严旬安对他动手了。

        严旬安送高瞻回寝室，早就在他们那个圈子传开了。

        郑昭接触过严旬安，那是个正儿八经的极端分子，稍惹她不快，就会被折腾得很惨。

        郑昭无奈，只得说如果他不说，他就去通知朱肖喜他们——开学前朱肖喜可是跟他加了联系方式，拜托他帮忙看着他的。

        高瞻这才从失魂落魄中走出来，请求他不要跟朱肖喜他们透露情况。后来郑昭见他状况似乎好转了，便作罢。

        “不用，谢谢关心。”高瞻答道。

        “说什么客气话。”

        “我没事。昭哥你去睡吧，我等下也要睡了。”

        郑昭见他收起了玉坠，说：“行吧，早点睡。”

        “嗯”

        高瞻第二天上午没课，也没有兼职，于是在寝室里看书，中午郑昭打包了许多饭菜回来，邀他一块吃。

        “我就知道你还没吃饭。”

        高瞻点了点头，说：“谢谢。”

        “没什么。”

        郑昭交给他另一个袋子，“给你的。”

        高瞻茫然，没有去接。

        郑昭一一拿出袋子里面的东西：一盒子热敷眼罩、薰衣草精油、菊花茶包还有决明子枕芯的枕头等，都是有助睡眠的物品。

        郑昭说：“我还给你买了香蕉，牛奶，多吃多喝，晚上就睡得着了。”

        见高瞻眨了眨眼，似还在走神，郑昭也不觉得不礼貌什么的，高瞻最近经常走神，他遭遇了挫折，有心事，他能理解。

        郑昭道：“你也别推辞，平时都是你打扫寝室卫生，还叫我起来，给我带饭，帮我抢课什么的，我要是再没点表示，夜里都睡不安稳了。”

        “你也不希望，有个常常三更半夜起来尿尿、吵吵闹闹的室友吧？”

        高瞻正要开口，郑昭捂住他的嘴，将自己的刘海往后梳，同时把头一昂，闭眼深情道：“别说话，静静感受我的爱。”

        “……”

        郑昭以一种强硬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关心。

        天气渐渐变凉了。

        朱肖喜与余景阳亲自过来，带高瞻去吃火锅，恰逢郑昭没有约会，也一同去了。

        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聚餐的，尤其是自发现高瞻负伤后，频率更高了。

        朱肖喜见了面就惊呼：“瞻哥，你怎么又瘦了？我差点就把你当成另一根柱子了。”

        高瞻笑了笑，“哪有这么夸张。”

        朱肖喜踮着脚揽住他肩膀，说：“这不是夸张，是写实，你就是瘦了，今晚你必须五碗饭。”

        “撑死你瞻哥得了。”一旁的余景阳道。

        磨蹭的郑昭一边整理衣服领子，一边掂着车钥匙下楼，“你们说什么呢？”

        “朱肖喜说你抢了高瞻的伙食，不让他吃饱饭。”

        “我哪有这么说，余景阳，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知道你们开玩笑呢，肖喜啊，哥相信你，别激动。”

        劝住朱肖喜，郑昭半靠在车前盖上，勾起唇角，做出一个自认为帅气无比的陶醉表情，“谁还能不说我郑昭一声好呢？”

        “昭哥，你好油腻。”朱肖喜不留情面指出。

        “……”郑昭颇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这无处安放的魅力。”

        幽怨的看了他们一眼，郑昭打开车门，“对牛弹琴。”

        高瞻上了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心情好了不少，笑着道：“不对牛弹琴的话，昭哥你就麻烦了。”

        后座的朱肖喜挤过来，笑嘻嘻道：“昭哥你瞧瞧，我们仨你最喜欢谁？随便挑随便选。”

        “请把我踢出这个行列。”余景阳翻了个白眼，关上车门。

        “不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朱肖喜严肃拒绝。

        “嗯？被我挑中是福还是难？”郑昭问，发动车子。

        “那得看你挑中谁了。”

        “保险点，高瞻吧。”

        对面车辆的车灯照进来，照得朱肖喜咧开的八颗白牙亮亮的，“你果然喜欢贤惠温柔这种的。”

        “我也喜欢你这种可爱活泼不做作的，玩起来带劲。”

        说完，郑昭还冲朱肖喜放了个电眼。

        朱肖喜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深感自掘坟墓。

        这下，高瞻又被逗乐了。

        四人说说笑笑的到了餐厅。

        这个季节海鲜很肥，选了下火锅的食材后，朱肖喜额外点了一大堆皮皮虾跟螃蟹。

        锅里冒出的热气腾腾。

        朱肖喜“咔擦咔擦”的拍个不停，拍食物，还拍他们的合照、单人照，他说每一刻都值得纪念。

        完事了，他就喜气洋洋的宣布自己谈恋爱了，还是赶潮流的网恋，他兴奋极了，给高瞻他们看那张模糊的半脸照跟聊天记录。

        “啊，这就是软糯糯的妹子啊。”朱肖喜一脸甜蜜。

        郑昭莫名的觉得那有点眼熟，网图的既视感，但朱肖喜这会正高兴着，他没必要提出质疑泼他冷水，于是没有出声。

        余景阳手搭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朱肖喜，神情莫名。

        高瞻也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奇怪，“确实可爱。”

        每句话后面都带颜表情。

        “那是，我他妈直接沉沦在这一声声哥哥中好吧。”

        高瞻由衷为朱肖喜感到高兴，于是很真诚的点了点头，问道：“她也在g市，你们还没见过面吗？”

        “嗐，女孩子害羞，课又多，她说需要一段时间熟悉熟悉，还有调整自己的状态再见面。”朱肖喜挠了挠脸。

        高瞻不知怎么的，又看向余景阳，后者注意到他的目光后，很淡定移开眼，拒绝与他对视。

        朱肖喜兴致勃勃的跟他们分享：“我们都拍照，看电影跟吃东西，她也喜欢看巴斯特基顿的黑白默片。”

        “看不出来，我们肖喜还挺注重内在。”郑昭道。开学那会他就看过朱肖喜拍的一些照片——他随身挂着相机，里面的人物照除了一些比较写实的，比如早餐店的胖胖老板娘、修车铺的老师傅、广场上看喷泉的一家三口等，其他的多数相貌出众、气质不凡，当然，其中也有高瞻，频率还很高。

        朱肖喜摸了摸鼻子，“长得好看，饭堂阿姨都能给多打一勺饭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这不代表我择偶标准就只是长相，内在也很重要。”

        朱肖喜碰了碰高瞻手肘，希望得到支持，“瞻哥，是吧？”

        高瞻正在套一次性手套，反射性的点头，下一秒，动作跟思绪都停了下来。

        其余三人也默契的想到了什么，蓦地沉默下来。

        严旬安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且不说她有没有内在，那反复无常的性情，就让人很难以招架。

        他们对高瞻的境况有一定的认知与了解。

        高瞻神情如常，继续做原来的事，套了手套之后，他就开始剥虾了，手掐着虾头虾尾上下扭了扭，然后轻松剥壳，放到朱肖喜碗里，“吃吧。”

        气氛骤然回温。

        “谢谢瞻哥。”朱肖喜捧场的嘿嘿一笑，夹起皮皮虾，冲余景阳嘚瑟道：“嫉妒吗？余景阳，这就是你没有的待遇。”

        高瞻当然也会给余景阳他们剥虾，但第一只肯定是给他的。

        余景阳瞥了眼面前晃来晃去的虾，神情淡淡，完全没有了平时跟朱肖喜闹腾的劲儿。

        “干嘛了？”朱肖喜怪道。

        高瞻手上不停，也看了过去。

        就在朱肖喜又要开口时，余景阳突然俯身叼走那只皮皮虾，速度之快，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

        “我操，你这孙子诈我。”朱肖喜差点要跳了起来。

        余景阳咬着食物含糊道：“兵不厌诈。”

        朱肖喜简直不能忍，伸手去抢还没被余景阳碰到的半只虾，后者拼命吞咽，他的手直接磕到了他的牙齿。

        朱肖喜嫌弃的噫了一声，疯狂甩手，“瞻哥，快带我去打狂犬疫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高瞻哭笑不得，注意到郑昭视线停在身后，他回头看去。

        这是高瞻第一次见到晁欣。

        明明是与严旬安很不一样的长相，但莫名的，高瞻很快就联想到了严旬安。

        这个联想，让他不可控的发抖，令他难以接受。

        直到事后郑昭跟他透露了晁欣与严旬安的关系，他才稍微没那么的焦灼不安与郁闷低落。

        晁欣跟郑昭也只是认识而已——她明确而巧妙的拒绝了他的追求，两人碰见了，简单打个招呼就散去了。

        甚至晁欣多分在高瞻身上的几道目光，都无人察觉。

        自从他拿回了玉坠，严旬安就没来找过他了。

        但他知道，她随时都还会来。

        他每天睁开眼的一刹那，都会猜测：今天她是否会来，又将给他带来怎样的磨难与痛苦。

        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被她支配的噩梦中。

        他不得不承认：他开始对她产生了恐惧。

        她有着随时随地摧毁他最珍视的东西，而且，她会这样做。

        他不想面对她。

        ——

        从开学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期间高瞻回了两趟家，妹妹阿怜兑现了对他许下的承诺：一个人也生活得很好，她肉眼可见的长高了一些，竟没有较之前瘦——发育中的少年少女多数都会因为身形拔高而显得瘦削，她的气色很红润，眼睛亮晶晶的，叽叽喳喳跟他说了很多未能见面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尽管这些事情，她已经在跟他视频时分享过了，高瞻仍含笑听着。

        高瞻给她买了好几套衣服，天气转凉了，她需要新衣服。

        高应怜很高兴，翻看着连衣裙，牛仔裙，羊毛衫，毛呢薄外套等衣物，大多设计简约新颖，质感柔软贴身，看着看着，她嘴角的弧度逐渐被忧愁压平了。

        “哥，这些要很多钱吧？”她坐回来，依偎在他身边。

        “没多少钱。”高瞻揉了揉她的头。

        “我才不信，你把标签都拿掉了，想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你骗不了我。”

        “我剪标签是因为要把衣服洗了。”高瞻说到这，提醒她：“以后天冷了，把衣服拿到戌时哥那里洗，我跟戌时哥商量过了，买一个小型洗衣机放他那，如果一定要手洗，记得接热水洗，别到时着凉了肚子疼，听见了吗？”

        高应怜答应下来，也要求哥哥注意保暖，不能生病。

        高瞻无奈笑道：“哪有绝对不生病的。”

        高应怜退而求次，说不能受伤。

        高瞻眼神一暗，点了点头。

        高应怜抢着要做晚饭给哥哥吃，高瞻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确定没问题了跟她说一声，然后出门去了王戌时家。

        他送了一些带回来的g市特产过去，感谢王婶与王戌时平时对高应怜的照顾。

        也顺道去看了高月，她眼里霎时亮起了光，又随着他的摇头暗了下来。

        高瞻感到难过，无力的劝慰了几句，反过来被安慰了。

        回来后，他又整理一下院子里的花草，被圈养的草木与野生的很不一样，娇惯得多，也需要烟火人气。

        然而高瞻兄妹俩多数时间在外求学，于是它们都懈怠了自己的成长，长势大不如前。

        高瞻蹲着拔花盆里的杂草，门口的灯开着，却因蒙上灰尘不太清明了，他有些看不清楚，动作也慢了下来。

        “哥。”

        高瞻回头，高应怜倚着门看他，逆光的缘故，她脸上的表情瞧不清，只听到她说：“菜炒好了。”

        高瞻答应一声，起身洗了手，跟她一块回到饭桌前吃饭。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吃着饭。

        过了一会，高瞻说：“吃完饭，我们去看看爸妈吧。”

        高应怜闻言，抬头惊喜的看着他，“好。”

        但很快，她又说：“可以吗？”

        乡下的忌讳很多，包括夜里上坟。

        高瞻说：“我们的爸妈，什么时候去看都行的。”

        见妹妹神色微动，他说：“只有你一个人的话，肯定是不可以的，也不安全，现在有哥在，就行了。”

        他长得高，纵使清瘦了些，却不容小觑。

        高瞻与高应怜各拿着一个手电筒，其实已经可以算是个探照灯了，将脚下的路、桥下的溪水照得清清楚楚，兄妹俩就像两个小太阳一样，一路驱散黑暗，连沿途稗子都发得绿油油。

        高瞻还带了镰刀跟锄头，找着父母了，便给他们除上面的草，高应怜一边看着哥哥埋头干活，一边将带过来的花扎束。

        各自忙完了，他们就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

        夜间的风有些大，吹得荆棘丛沙沙作响，与附近的流水声、虫噪声混合在一块，衬得此处悲苦又凄凉，与不远处灯火明亮的楼房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瞻抱着高应怜，却感到无比的安心。

        这里有爸妈，有妹妹，有稀稀疏疏的星星，有他所熟悉而深觉自在的一切，甚至于，这里的空气都是清新而温柔的，远比g市好多了。

        高瞻还没走，就无比眷恋起这里了。

        “哥，会有蛇吗？”

        “不会，我看过了。”

        “哥，有蚊子咬你吗？”

        “没有，我也喷了驱蚊水了。”

        “哥，你冷吗？”

        “不冷。”

        高应怜皱了皱眉，哽咽道：“那爸妈也不会，对吗？”

        也不会着凉，也不会被蛇虫侵扰。

        “对。”高瞻说。

        高应怜被他这么坚定的语气定住了心神，逼回了眼泪。

        过了一会。

        “哥。”

        “嗯。”

        “哥。”

        “哥在呢。”

        高应怜望着广袤无垠的夜空，说：“我之前一直想亲自过来跟爸妈说说话，也攒了好多话，现在来了，却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

        “我也是。”

        “爸妈不会怪我们的。”

        高应怜回忆道：“他们说，小孩子也要有隐私。”

        “对。”

        高应怜浅色的眼珠子缓慢的移动着，在她哥哥身上停留了一会，又在那两座紧挨的拱起来的坟墓上停留了一会。

        她按掉手电筒开关，身旁的事物霎时由明亮转为昏暗，但渐渐的，也能勉强目视一切了。

        “哥，这样真好，这样很好。”

        “是，这样很好。”

        这样安静的陪着爸妈，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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