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算起来，严旬安已经有快半个月没有见到高瞻了。

        人海茫茫，如果不刻意寻找，是摸不到特定的人的踪迹，但命运总有几分玄乎，偶尔一念，人便有了交集。

        这一念，自然不是严旬安的念想，而是朱云贞。

        有天严旬安陪着朱云贞去参加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朱云贞突然问道：“许久没见到高瞻了，对了，他参加了什么社团？”

        严旬安还没答，朱云贞就突然住了口，怔怔的看着斜对面。

        循着她的视线，严旬安也看到了高瞻。

        严旬安从没见过高瞻露出这样的表情。

        其实都一点不奇怪。

        她给了高瞻无尽的痛苦，他不可能对她笑，且若是他在她面前稍微展露欢喜，怕也只会得到她的厌恶。

        是以严旬安见过他为数不多的笑容，是在他朋友朱肖喜等人以及他妹妹在场才出现的。

        而此时，秋日的阳光温柔，高瞻正在一间科室桌前，一片斜落的带着星星光点的婆娑繁荫中，他微微侧头倾听身侧女子说话，脸上浮泛着清淡的笑意。

        他对这个女子，较之待他的妹妹却更为温和，还携了不经意的小心翼翼。

        “那是林黛？”朱云贞问。

        又难以置信脱口道：“高瞻，这是劈腿吗？”

        话音刚落，朱云贞就恼了，“该死的林黛，居然敢抢你的男朋友。”

        严旬安拉着怒气腾腾要去教训人的朱云贞，摇了摇头。

        “就这么算了？”

        朱云贞很是愤慨，就算她换男友频繁，数量无数，也没有同时交一个以上的情况，不过她还保持着一定的理智，要听高瞻解释，“我们去找高瞻问个清楚。”

        严旬安磨不过朱云贞，只道：“先过去看看。”

        说到底，她与高瞻本就不是正常的男女关系，她可以亲自去整治高瞻与林黛，这基于在她的认知里，高瞻是她的所有物，而林黛动了她的东西。但她做不到如正常被劈腿了的女生一样歇斯底里的发怒质问两人的关系。

        两者性质完全不一样。

        话虽这么说，严旬安却远远没有表面上的平静。

        兴许被朱云贞的情绪所感染，严旬安分不清这时心底是不是怒，只觉得很激动，急切的要做些什么。

        可随着前进的脚步起而复落，高瞻的身影越发清晰，严旬安离奇的平静了下来。

        高瞻皮肤又变白了，他本来的底子就是白的，只是之前军训日晒雨淋黑了不少，他罕见的穿着黑色连帽衫与牛仔裤——他的穿衣风格偏向于休闲，多是衬衣西服裤，于温润之中，添了几分青春生动气息。

        严旬安突然想起，一年前在县城商场发泄似的扫荡中，给他买过的那些衣服鞋子，他从来没穿过。

        严旬安得出来一个结论：他嫌弃她。

        可他喜欢她。

        那是以前，现在呢？

        严旬安转而又忆起前几天，钟鸣跟她报备高瞻的行踪，其中就有他在商场挑了快两个小时的女装，一共花费了近四千，彼时钟鸣还多嘴的提了两句：他每月的生活才一千，目前林林总总的兼职收入也不过一千出头。

        所以，高瞻与这个名叫林黛的女生暗渡了陈仓，省吃俭用，贴心的给彼此送新衣。

        严旬安瞥了朱云贞一眼，后者捂住了要吐露话语的嘴巴。

        两人悄然无声的移步得更近，停在了一个视野巧妙的角落。

        “……这处要皴擦出纹理，形状才能如荷叶经络，柔而刚劲。”

        林黛手执毛笔，低头一边示范一边向高瞻温声讲解着：“苔点用中号短锋羊毫笔最为合适，增添凝重厚实之感……”

        高瞻的身形挺拔，站得端端正正，此时，他身上毫无前阵子在严旬安面前卑躬屈膝的无助而萎靡的半分影子，他是堂堂正正的，是自信和悦的。

        他是他自己的。

        他一错不错的凝视着纸上从笔端流淌出来的墨色山峦，睫影在光下被拉长，如微微振动的蝶翅。

        像海绵吸收了丰富的水分，慢慢的鼓涨了起来，他的表情变得欢快而餍足，甚至有着微不可查的慵懒，他道：“原来如此。”

        林黛笑了笑，说：“嗯，没有想象中的高深莫测吧？”

        “试一试？”

        “好，谢谢。”

        高瞻接了笔，凝神作画，大概是对自己不大听话的左手有所不满，又换了右手，可左右都画不出理想的样子，尝试几番未果，只能去寻求林黛的帮忙。

        林黛早已转身去拿抹布来擦拭另一张桌上沾染到的墨迹了，她做事很慢，耐心的一点点揩着凝固了的墨水，这种慢中饱含着她对自己以及生活的认真。

        严旬安无声的往左边迈了一步，高瞻温情如水的眼睛便清晰完整的呈现在她视线中，仿佛能化为实质与林黛的麻花辫编织在了一起。

        “高瞻喜欢她？”

        紧跟其后的朱云贞俯在严旬安耳边悄然问着，湿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若是以往，她会不着痕迹的移开。

        她自然享受与朱云贞的亲密，却莫名的不愿就此沉沦。

        但此时，严旬安正在消化目之所及的一切，没有及时远离她，更没有搭理她，如同被猫咪玩弄搅乱的毛线一般的思绪融散，又很快凝结成块，到最后竟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

        “旬安？”

        严旬安收回视线，“走吧。不是说要去吃牛排吗？”

        “这时候你还提牛排？”

        严旬安不答，径直往来处走。

        朱云贞见她去意坚决，狠狠地看了高瞻与林黛一眼，然后连忙追了上去，“等等我，旬安。”

        “怎么了？”

        林黛终于忙完，回头看到向走神的高瞻。

        “好像听到说话声了。”

        高瞻似有所感应，看向外面走廊，那里只有半泓摇荡的树影。

        “路过的同学吧。”

        林黛看向他的“画作”，鼓励道：“画画不可能一蹴而就，多多练习就总会进步的。”

        “嗯，谢谢，麻烦你了，林师姐。”

        “不麻烦。作为部长，带部门领师弟师妹一同进步是我的职责，何况高瞻你一直都这么认真学习，又给部门乃至社团其他师弟师妹们起了好头，我高兴还来不及。”林黛真诚道。

        高瞻每个周末都过来学习，因为兼职的时间不定，他过来的时间也不定，总体来说，还是很频繁的。

        之前举办了一次活动，他也很是积极的参与布置会场等等，出色的表现让大家很快就眼熟并赞不绝口。

        林黛与高瞻是为数不多周末主动过来社团作画的，相处久了，林黛很是欣赏高瞻的性格：他温和又知礼，善良又乐观，自然也乐得在绘画方面提点一下他。

        两人走得有些近。

        渐渐的，关于他们一些离谱的风言风语也起来了，有人说，没想到林黛这样的人，明知高瞻有女朋友，还死皮赖脸的贴上去；有人反驳道：是高瞻三心二意，向林黛隐瞒了自己非单身。高瞻看起来规规矩矩的人，手段竟如此高明，将中大的校花、系花同时玩弄于鼓掌中。

        但不得不说，高瞻与林黛细致又温和的人，旁人观他们相处起来，就像钮盘跟纽扣，异常和谐，天生一对。

        绯闻的当事人一般都是最后知晓绯闻的。

        一个同班且也加入了书画协会的男同学，私底下来问高瞻：是不是与严旬安分手了？

        军训时高瞻与严旬安短暂的交集，已经让高瞻身边的所有同学都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了，初初他们会跟他探一下口风什么的，实在是问不出便作罢了。

        如今猝不及防又被问到，高瞻一脸茫然，同学见此会意他还真就“两头抓”，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看了他一眼，感慨道：高，高，这齐人之乐……

        高瞻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跟女孩子“闹绯闻”了，小学初中时期因为成绩优异，不时会在桌肚中摸到粉色的信封与小礼物，偶尔会有女孩子当面红着脸说要跟他交朋友，彼时围观的人群中就会爆发出一阵阵的起哄声，于是关于他与某个女孩子的流言蜚语就会持续一段时间，周而复始。直到高中，就被严旬安以一种极为强制而残忍的手段终止了，那时的他就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除了朱肖喜他们，没人会愿意跟他沾上关系。

        高瞻重新成为某段八卦的男主，一如既往的觉得无奈，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他还是采取了措施：与林黛保持着更为安全的距离。

        他不再与林黛独处，减少与林黛的交流次数，请教问题也是在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

        林黛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二人毕竟也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后来有一天，她独自在画室中完成了一副颇为满意的作品，自觉勉勉强强有两分徐青藤的画意，不由开口道：“高瞻，你看——”

        画室并不空荡，有桌子有画架有堆在角落的模型等物品，她的声音却在室中回荡着。

        也在她心里回荡。

        林黛愣了好一会，回神过来便兀自难过了：不知是因为高瞻竟在意那些毋须有的谣言疏离她，还是因为此时无人分享喜悦。

        或者，还有其他原因。

        半个月后，高瞻又一次见到严旬安。

        那是在一个颓然降温的周末晚上，高瞻家教工作结束，步行去附近的公交站坐车回学校，路上还买了一些打折的面包充当明天的早餐。

        圣诞节将至，很多商店都迎合节日气氛装点门面，处处可见圣诞树、麋鹿、铃铛等装饰品，喜气洋洋。

        高瞻买完面包出来，兴许是贪恋这份热闹，并没有立即走远，而是站在面包店前面，仰头看挂在灯下的槲寄生。

        少年清隽，颇有忧思。

        严旬安驶车经过，很快就瞧见了他。

        神使鬼差的，她加快了车速，然后猛地刹车。

        带动的路旁树叶扑到高瞻腿上，将微微发呆的他吓了一跳，反射性的后退了一步。

        严旬安觉得他像小丑在表演，忍了忍笑意，降下车窗。

        从商店中敞开的大门中，传来应景的舒缓歌曲，女声正唱着：“我记得那场大雪，在圣诞的夜，下在我爱上你的瞬间，两公里送我的街，到我家门前，两行脚印一深一浅……”

        四目相对。

        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严旬安打破了沉默，“上车。”

        高瞻抿了抿唇，打开了车门。

        车内静悄悄的，与路过的喧腾广场相形见绌。

        高瞻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透明文件袋，里面是给学生上课时的草稿纸、题集与教学总结，他思索着现阶段是应该先加强学生病句的训练还是扩展作文素材。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个声音，“下周六，云贞办生日派对，邀请了你，到时过来。”

        “知道了。”高瞻很快答道。

        严旬安看了他一眼。

        高瞻将头埋得更低了。

        两人都诧异于他的顺从。

        过了一会，严旬安再次开口：“我会让人提前给你送去衣服。”

        顿了顿，她道：“你的衣服，上不了台面。”

        遭了嫌弃的高瞻反应淡淡，“嗯。”

        又一次陷入沉默，只余各种灯光透过窗户在身上如同电影般一帧帧播放着。

        学校就在前面了。

        严旬安突然道：“别给我惹事。”

        “……嗯。”

        严旬安在道边停了车。

        高瞻仍坐在副驾座上发呆。

        没眼见的东西。

        严旬安瞧得烦，骂道：“滚下去。”

        高瞻解了安全带下车。

        驶车离开的严旬安从后视镜中看到，高瞻似还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站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手提着两个袋子，像挂着衣服的衣架，麻木又落寞。

        他可真是个蠢货。

        严旬安想。

        她突然又想到：自己竟开车把高瞻送回了学校。

        她这是给蠢货当司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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