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波方平一波起

弦月浅淡，东方已晓，又是一日大朝。南疆叛乱既停，二圣心情颇佳，与重臣商议诸将赏赐功过后，又极有兴致地调侃几句。

        正待君臣和乐之时，五兵尚书常晖再次上奏：“此番突来征战耗钱万万，致使年初预算军费大为上涨。臣等与度支部调派军粮，言道军粮不足，难以支撑今年用量。而四方夷敌虎视眈眈，一旦知情恐边疆不宁。臣斗胆上奏，恳请于凉州裁剪一二。”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早先中书已下令驳斥。孰料趁着战事未完旧事重提，一时众人心中各有思量。不过也不怪五兵部屡屡上奏，相比于其他战事不断，凉州自十五年前一战而定，外族惊惧，至今除了偶尔挑衅外，少有纷争，而军费却不见缩减，难免让诸部心生不平，疑心魏羽凰另有所图。于北地而言，自是好事。于南地，又添不平。

        有人抬眼暗窥，只见玉阶之上龙凤双案并排，金冠凤钗下神色如常。倏忽魏羽凰笑着对齐佑承说道：“既然如此，不如让常晖守凉州，将傅安调回云阳掌兵。”

        常晖闻言脸色忽变，凉州民风彪悍，不比云阳和邺城缱绻，关外又有突厥、羌等族，处置起来实非易事。若处置失度，凉州大乱祸及天下，太平再失，骂名谁敢承担。况且私底下论起来，众人也一致佩服傅安行动有方。易地而处，非常人可比。

        他正欲上表请辞，就听齐佑承道：“凉州非比寻常，非凉王不可。此事不必再议。军费年初已有主张，难道你们连这点远见都没有？”

        眼见要问罪，五兵两尚书忙齐声请罪。不料二圣轻轻放过，又提起他事。话来话往间，苏远庭趁隙使了个颜色，常晖掂量三分，又道：“臣有本启奏。”

        齐佑承不耐烦点点头。

        “从来皇子成年后即前往封地，燕王业已长成，膝下都有一子一女，既然未在凉州任职，何故仍久留凉州，造成二王并存之势。臣恳请陛下遵照宗法遣燕王归藩。”

        话音甫落殿中嘈杂，相邻之人小声议论纷纷。未往封地又不止燕王一人，不提多病的吴王，晋王、赵王可都在云阳。常晖说完双手紧握笏板，只觉两道凌厉目光直射而来，手心竟沁出薄汗，兼之天热气燥，背上也已湿透。

        齐佑承余光微瞥，燕王前往封地一事他们曾有商议，他因着三子在京不好催促，才一直悬而未决。

        “此事容后再议。”魏羽凰淡淡说道，神色已缓。

        常晖悄悄松了口气，未驳回就是还有商量。谏言此事虽是受了指使，但真论起来恐怕满朝文武都有过忧心。凉王在凉州二十年，兵将融于血脉。燕王是其亲子，万一有不轨之心，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先机。这不得不防。

        既有此缓和，群臣已知轻重，祠部又提起蛮族议和之礼，君臣共商也算平和。

        日朝过后，二圣又留重臣商议范平戎御下不力之罪。祸起者早被送往都官部，死罪难逃。但范平戎如何奖罚众人又各执一词。

        常晖、江万青意见常有不和，但此次难得异口同声。都认为目前朝廷缺将，就以功过相抵，对范平戎不奖不罚，仍由他镇守南疆。

        陆放等人则认为对待南疆外族众多，朝廷一向奉行分化、优待之策。此番范平戎调任不久就因麾下行为不端而引起大祸，归根究底都是统帅之责。应立即将他调离，再派良才治理。

        铜漏声声，日影渐短。

        众人语毕，只见御案之上玄服黑衣略有交缠。

        齐佑承与魏羽凰交头接耳片刻，道：“就依陆卿之意。吏部先列出可用人选，再行商议。”

        午后的秘书监，斜光照耀，案几团团光影，相映成趣。隔窗而望，还有內侍宫娥猫着腰去捕捉扰人心神的鸣蝉。

        几道幢幢人影伏案，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模样，直到内室一声讶异打破平静。

        “巡边？”三人被唤来时还不明所以，听言北楼告知实情都露出些许疑惑，面面相觑。明月如水双眸闪过几分异样。

        言北楼刚自乾元殿回转，初听消息时也有所意外。南疆讨伐将领即将凯旋，迎接设宴、犒赏三军等诸事繁杂，此时离开云阳并非妥当。可陛下只道已与圣上商议，不必再劝。言北楼手中不停整理本章，若有所思，一边道：“陛下每过几年就会巡视凉州，最近一次都是五年前了。”

        “是要我等随行吗？”明月隐隐跃跃欲试。

        言北楼点头道：“正是，这次行程匆忙，三日后就出发。陛下不欲大张旗鼓，秘书监里只三人随侍左右。”

        今晨方提凉州事，不过半日就决定巡边，想来此间脱不了干系。三人心中都做此想，便有一人快言快语问道：“可是因凉王？”

        言北楼放下本章，一一看过去，虽无言语，其意自明。明月三人急忙低头不言，只听他道：“你们听令行事即可。”

        三人讷讷应下。明月玲珑心思几转，踌躇再问：“陛下离京，乾元殿一切事宜可是太子监管？”

        “自然。”

        翌日乾元殿下旨，通告祠部、禁卫军及随行官员。又下诏一切从简，命令沿途各地不必修路筑桥，各级官员也无需前来拜见，违者按制处理。

        明月得了正式诏令，傍晚回长门巷和红薇等人嘱咐。倒惹得一群人哭哭啼啼替她收检包裹，好似生离死别一般。红薇又说从未与她分开这么久，心中实在难舍。明月千般无奈也只得好言相慰。

        此时紫梢已嫁，与明山一道搬了出去，每日帮忙打理马家商铺，顾不上这边。红薇性子跳脱，青萝尚小，明月只好拜托常娘子多加管束，万不可在此期间惹出祸端。又兼之赵成康已调外任，举家离京，便吩咐若遇着疑难事，尽管去找杨玘。寻不着杨玘，再去劳烦王瑶卿。

        临行前一日，言北楼耳提面命数回，谆谆教诲不断，将那几禁几急反复告诫。明月好不容易偷闲出外透口气，又逢昭明殿宣召。

        越白玉桥，拂柳廊，亭前华盖龙幡矗立，一人稳稳当当比作渔翁垂钓，倒是一番闲情雅趣。

        明月敛衣跪拜，正要参见却见內侍黄鸿使了个眼色，摆摆手指了指池中。明月会意，轻步走至一旁稍候。果然不过片刻，丝线渐深，齐佑承扬手起竿，一条三寸长的青鱼被甩出水面，早有內侍上前捧线取下放到盆中。

        黄鸿趁机在他耳边低语，齐佑承微侧过脸。明月再拜。比之魏羽凰肃容，齐佑承平日更平和些，易于亲近。听闻晋王时常在他面前撒娇逞性，他也少有怪罪。宫人都说若是太子脾性与晋王一致，父子间许会更和睦。

        “起来吧。”

        黄鸿接过他扔来的鱼竿，让內侍继续垂钓，自己则搀扶着齐佑承步下亭阶。明月不知奉诏何事，心中狐疑不已，面上却一派淡然。

        八月桂子盛开，随着涟漪水气散出香气。拂叶开路，枝头颤颤，衣袖染香。

        “八月去，差不多要十月才回来？”

        齐佑承问了一句，明月也不知他问谁，就听黄鸿轻声应道：“来回路上费事，约莫十月下旬就回来了。正好可赶得上秋狩。”

        “凉州天气不比京中，这时候早晚已经寒凉，衣裳裘袄要多备些。”

        明月这才恍然大悟，圣上竟是要问魏羽凰巡边之事。听他言中之意，难道是在担心陛下？自入秘书监半年有余，对朝中诸事也有思量，但对二圣之间却仍是懵懂。若说两人同心合力，互相拆台的时候也不少，南北相争时都有所偏倚，更甚至不同商量就允事盖印。若说两人仅是为社稷而结合，偏偏往常相处又可窥出几分情谊。

        如此这般她倒想起一桩传言，难知真假。当年两国对立，兵戈不休。有云齐佑承为挫北朝锐气，亲笔书信一封送去，提及后宫空虚，不如魏羽凰亲身前来，两人琴瑟在御好不快活。谁知魏羽凰接到以后回信反唇相讥，说她无人伴驾，齐佑承若是愿来，当以中宫皇后待之以示诚意。

        谁料竟成了真。

        只听黄鸿轻咳一声，她不急再思，忙答道：“是，听崔夫人言讲，四季衣裳都备齐，日常随侍的宫娥内侍也都要带去的。”说完又想，此事为何不宣崔长照。她却不知，向来只有崔长照奉命前来。

        “随行太医是何人？”

        明月又道：“是太医署副使林、王两位太医。”

        齐佑承眉头一皱：“怎么不带许支？”

        “陛下说，许医正每日要为您请脉，带去了就放不下心。”明月不伤大雅地顺口扯谎，暗道魏羽凰早先曾提过一句，她也不算说错。

        黄鸿不失时机道：“这也是陛下挂念您呢。”

        齐佑承不免得意，又细细问了几句魏羽凰饮食日常，交代应多加留神之处。

        明月一一记下。待她回转乾元殿，正遇上太子听训将返。见她来，亦是嘱咐她随行多注意，不得有失。及回报魏羽凰，对方也只一笑而过，不做它言。

        永平七年八月十三，女帝启程巡视凉州，随行五千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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