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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未知知己何处寻


六月过半,之后又是旬假。各台寺楼阁皆空。唯独中书、秘书三监日日夜夜派人轮值,以防突发急报。

        这日正是巧,恰让明月、杨玘两人都得了空,白日里聚在一起,午后便商量着亲自去双桥巷的琴肆取琴。

        双桥巷是各式匠人居住之地,一路乒乒乓乓不绝如缕,两边门户隔道大声应答也属稀松平常。二人车中并坐,明月回头看向杨玘一眼,奇道:“琴乃四艺之首,如何会想到琴肆竟隐藏在这番热闹之中。”

        杨玘近日深夜难眠,白日精神不济,此时听了她的话,懒懒打了个哈欠应道:“人常说大隐隐于市,闹中取静,也许主人当是一位隐士。”

        行至巷尾,巷头的嘈杂已变得细微,偶尔惊天一响。明月二人下车环视,琴肆大门左右养了几盆六月雪,花开星星点点。两扇雕窗半掩,半隐半露看不见内里,偏像无尽幽幽潭水吸引来者暂驻。两人联袂踏入,琴肆内空无一人,唯听后堂几声琴音。因不着急,她们并未开口催促,只放眼打量。

        墙角高几摆放仰莲托宝熏炉,炉香袅袅升空化作淡淡轻雾消散。左侧墙上悬着几张琴,琴囊旁又有立架,摆着几册琴谱。右侧空地呈放长案,案上一张琴,再无他物。背后镂花窗外翠竹百竿,竹外似见人影。这不像是一处售卖之地,倒像是文人雅客的书房。

        没过多久,耳听脚步声徐徐。两人一前一后掀帘进来,见着明月二人脸上皆是一愣。年长那人知是来了客,拱手一笑告辞,道是闲暇再与他论琴。

        明月本以为琴肆的主人应当是个中年人,不料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眼若星辰,唇边带笑,一身赭褐旧衣,偏显着他翩翩风度。

        玲珑那日送琴来,分明说主人年过五旬。杨玘疑惑道:“郎君是琴肆之主?”

        云维爽朗一笑,解释道:“因家中有要事,叔父已回乡去了。娘子可姓杨?叔父在临走之前嘱咐过我,琴弦已理好了。”说罢回转后堂取琴。

        杨玘轻挑琴弦,果然完好如初。她因钟爱此琴,见状情不自禁露出真心实意的几分笑。

        云维见了微微一怔,数年前一幕浮上心头。

        明月本在看杨玘低首弄琴,余光瞥到云维呆愣的模样,双眉顿皱,假做咳嗽一声提醒。杨玘闻声抬眼,不明其意。

        到底人还少年,云维知自己唐突,面上也稍显尴尬,不过转瞬即逝,见明月仍瞪着自己,便笑着称赞道:“往昔有人求取独悠,叔父几度担心。如今见了杨娘子,方知人琴两相宜。”

        纵是辩解也说得过去,又见他收了笑,抚摸着琴身再道:“方才杨娘子抚琴,却是让我想起姑母。姑母亦善琴,祖父更将惊雷琴赠与她。若是姑母今日得见娘子,少不得要说一句知音得觅。”

        杨玘也喜交琴友,何况是惊雷琴的主人,便问道:“不知令姑母今在何处?”

        云维拢眉歉声道:“姑母已于去年冬天过世了。”

        原来是未见春阳。明月、杨玘心中皆是一叹,只道抱歉。

        云维见状连忙摆摆手,道是自己唐突在先。这一番打岔,却将方才的芥蒂去了。云维更拿了家中叔伯不曾外传的自谱琴曲,请杨玘整肃一试。与江陵苍的失意辗转不同,这支曲雄浑古朴,大气磅礴,似在广袤荒野中打马急奔,写意抒怀。

        待杨玘谈罢上阙,琴弦颤动方停。云维又为二人补充道:“我家世代居住凉州城,耳濡目染,做出的曲子不像云阳气韵深厚,也不似江南婉转清丽,独有边塞的苍凉。”

        初弹并不觉难,停手但觉意犹未尽。仿佛身处边关,远目望去望不到尽头,萧飒悲风吹断塞上孤烟,身上征衣几更换,却仍不知归期是何年。杨玘低首再研读下阙,留明月问道:“郎君也去过江南吗?”

        云维微微笑道:“我不受拘束,最爱信马由缰随处走。这两三年行万里路,见识过江南烟雨、西南风流,如今到了云阳,才觉多了份闲适,大概安定下来也不错。”

        明月瞧着杨玘目不转睛翻阅琴谱,好似老僧入定不问世物,她也十分欢喜,不由拍掌赞道:“那可是好。子玉又可多一名琴友。”

        正逢杨玘合上琴谱,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云维起身向杨玘深深一拜,星眸也泛波纹,道:“只是我琴艺在家属最末,还有劳娘子指点。”

        两人甫至已听过他的琴音,明月虽不精通琴技,也知他是谦逊之词。果真杨玘连忙回礼,抿嘴一笑与他道:“郎君过谦了。”

        两人直起身,相视而笑。云维又请她们坐,道:“我听说云阳城中琴艺高超者还有江尚书的公子江凌苍。我在坊间听过别人弹奏他制的曲,其曲气疏韵长,清微淡远。娘子可识得他么?”

        近日江陵苍琴意多有郁结,长此以往让人挂碍。云维看上去心性开阔,又去了许多地方,说不定能宽慰一二。杨玘因这么想,口中便笑应道:“你若是想结识他,我正可与你引荐。”

        昔年凤城尝结乐社,志同道合者常相会。明月闻言乐道:“你们不如结一琴社,逢十相聚。既谈琴理,又论琴道,岂不快哉。”

        两人离开双桥巷时斜阳正对桥孔,粼粼波光闪烁,似见水中还有一对圆日。

        车到半途玲珑突然来寻,递过信笺说是叔伯有要事请她一会,又对着杨玘轻轻点了点头。杨玘心领神会,因不同路回头与明月告罪暂且作别。

        明月不作他想,只怕她有难事,紧着问了几句,知道无碍后便放下心让她尽管去。待杨玘换车转道,本想直接回程。过了浮秋河经过一处听得几声笑语,她掀帘望去,原来是孩童玩耍摘了荷叶做莲花童子,却忘了看脚下的路,冷不丁摔了个四脚朝天。还不及伙伴们拉起,自己半坐起来傻傻先笑,引得过路行人也笑起来。

        明月亦笑,可惜笑不过瞬息。车马过处,陈致宁迎面而来。两人四目相对。她急忙松手避开,心中起伏不定,过了一会儿又挑帘相看。陈致宁仍停在原地,微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静之,”几经踌躇终是下定决心,明月下车刚走得近些,就闻到陈致宁身上淡淡的酒味,狐疑问道,“怎么一个人?”

        陈致宁侧身朝河边走,笃定了明月将跟上去,也不回头看看,只是道:“怀之离京半年方回,岳秀备了酒宴,和他们几人刚散。”

        微风尤热,闷得人背上全是汗,焦躁难忍。六月天气易变,此时天边似有隐雷滚滚,像是风雨欲来之兆。

        衣裳紧贴着肌肤,汗滴入土,明月拭了拭汗,心中亦如这天象一般,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柳道容这三个字到底是根刺,让人欲进不能。如果还念着柳道容,又何必来招惹她,何必让陈妙言做个中间客。她咬了咬唇,正想将舌尖翻滚几次的话一一道明,转念一想又觉自讨没趣,仍是忍了下去。等到了河边凉亭立定,面上才微微笑道:“魏郎果真潇洒自在。”

        当初离园七人,除江陵苍属琴痴以外,也就魏临风无事一身轻。陈致宁知道缘由,解释道:“他父母早逝,幼时又多病,曾有高僧说要想他一生平安,最好做个逍遥闲人,不可费力劳神。郡王膝下只他一个,当然万事由了他去。”他顿了一下,哂笑自嘲,“如今想来,还是他乐得轻松。”

        人常说世家子弟天生贵胄,风采斐然。又有谁知各有心酸,无力排解。陈致宁背手立于亭前,亭下水波涌动,千年如一日撞击河岸,一声一声如同敲击人的心弦。终有一天,水滴石穿,沧海化桑田。

        “阿言与你提起过她吗?”陈致宁远望,远处山麓与天色难分,夏雨将至。

        明月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提起的谁,不由撇过脸低低应了一声,再无二话。

        岸边柳叶细长,此时迎风摆舞拂水而过。漫天柳絮曾因春起,又仿佛一道倩影独立柳边,笑问阿兄可愿与我离开云阳,结庐而居。

        平心而论,这有何不可呢。可是他当时却对着柳道容摇摇头,身不由己。佳人笑靥随风湮灭,失望地飘然而去。

        这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如今想来心中仍是隐痛不已。水中鲤鱼高跃溅出水花,陈致宁挡在明月跟前,任由水打湿衣襟。他低眸不在意地拂拭。

        明月侧身来看,细长的眼睫微垂,遮住他满目情绪。明月再转过去,水浪的气息沉沉,连着她的话也似从水中来。

        “她现在还好吗?”

        陈致宁闻言摇摇头:“不知道。她不会写信来,也没有告诉我她去了哪儿。”临别时他想问,终究没有问出口。他眼看着柳道容如释重负地奔向另一人,换下了锦衣钗裙做男装打扮,眉目间的轻松久别重逢。她羞涩地拉着那人的衣袖向他道谢,谢他成全。

        陈致宁苦涩一笑,成全?谁来成全他呢?

        明月摩挲着亭柱,思索良久默默说道:“我佩服她的勇气。倘若换做是我,未必能放得下衣食无忧的生活。况且要将一生托付给相识不久的陌生人,抛弃一切和他走,太胆大了。”

        陈致宁想起往事,淡笑应道:“她从小就是胆子最大的。风筝刮到树上了,就她敢爬树去取。摔下来断了腿把阿言她们都吓哭了,自己反倒哈哈笑着说没事。”

        想着那副场景,明月也有些忍俊不禁,反而对柳道容更为好奇。不过更令她好奇的是,陈妙言话中之意好似并不单因爱慕难生,难道还另有情由吗?

        仿佛看出她所想,陈致宁为她解惑:“她不喜欢云阳。”言语淡淡,好像说的事不关己的小事。却又面露犹豫,不知说还是不说。他从未吐露出心中真意,便是宋怀峦等人也不知来由。

        两人间隔着两尺有余,明月竖耳倾听方能听真切。听他无话,余光略过去但见几分踌躇,她伫立等待,过了片刻才听陈致宁继续说道:“我和五娘感情好,不仅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更是因为她和我都不愿浮沉于世家大族之中。婚姻是父母所定,将利益纠葛凌驾于感情之上,是她不能忍受的。两姓联姻只要是柳家的女儿就好,没了她,还有九娘、十一娘。是她,不过是因为她也姓柳罢了。”

        眸深如墨,掠过几许痛楚。陈致宁心湖翻涌,经年前柳道容站立在秋千上高高荡起,远眺墙外各色风景,笑声清脆灵动地越墙而过。再后来年纪渐长,就少见她笑,总是忧心忡忡。

        “她以为官家在时,世家大族还可平安。一旦……,太子绝不许几家把持朝政的。到那时如能还权尚好,如不能,大家都避免不了一死。我亦是如此。”

        明月心中大惊,万不想他竟消沉如斯。难怪他为人极淡,缥缈如雾,风吹即散,仿佛人间留不住。刹那间杨玘的劝诫之语又浮上心头,原来都是心照不宣。

        “她曾经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离开。”语意怅惘,仿佛又回到数年前,柳道容眉间忧愁难解,风摆绿柳丝丝怨。

        “你如何作答呢?”

        陈致宁苦笑道:“我为陈氏子,有必须承担的责任,岂能因儿女私情不顾一切。”不过一人痛苦好过两人不快,柳道容能得其所愿也是幸事一桩。

        “你何不劝劝令尊,莫再……”她话未说尽,只觉不过冬扇夏炉。

        果然陈致宁长叹一声:“政令一出,涉及各处利益。人心不如水,谁愿意放弃既有所得。即便是一家放弃,其他人呢?更遑论一旦退缩,其他势力铺天盖地湮没而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们能退,依附之人岂容你退缩呢?”

        风疾雨落,豆大雨珠倾盆而下,叮叮当当落入浮秋河中,两侧枯枝旧叶被雨水冲进河中,不受控制地顺流而去。亭前也起了细密雨雾,热意稍减。

        陈致宁整了整衫袖,望着明月道:“我和五娘一般想法,却没有她的勇气。我不愿入朝为官,羡慕怀之如云飘月移,羡慕少惠偏爱琴心,却不得不遵照嘱咐进入朝堂。每每想起五娘,更觉自己不过是一名懦夫。”一段话深剖内心,陈致宁也伤感不已,午夜梦回,猢狲四散,悲声阵阵。

        明月听他心已偏执,但代入一想又觉常情,她只好劝道:“大局未定,静之何必太过杞虑。既然担忧大厦将倾,那就防患未然,从此少与争斗。太子妃一事也莫让令妹再度涉入。”提起陈妙言,又想起前事,也不知她私下与赵王相交陈致宁是否知情。明月有意提醒,却无立场,几度徘徊,仍是咽了回去,但愿两边皆如意。只是见陈致宁颓容又道,“我观太子并非莽撞蛮勇之人,你和他又有同窗之谊,从今往后,凡事循规蹈矩,切莫出格。日后寻不到错处,总归好办些。”

        提及太子,陈致宁眉宇间闪过一丝莫名,稍纵即逝。瞥见明月娇容,满面担忧,他又半是心伤半是悔恨,深觉自己今日多话,恨不能咬了舌尖吞回去。如此一想,便向明月告辞。此时雨停风缓,河岸两边焕然一新,乱枝破叶逐水流,倏忽不见。旧浪之后又有新浪层层不穷,一如世态变化。

        明月与他同行几步去车中取了伞来,与他道:“只怕风雨再来,静之带上这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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