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爱红装爱武装

早在魏羽凰有意巡边时，即有禁卫军快马加鞭赶赴凉州宣旨，让凉王、燕王等凉州上下官员准备接驾。八月中旬，浩浩汤汤的帝王仪仗绵延数里如游龙，左右俱是持戟带刀的禁卫军，鹰眼梭巡四方。前后旌旗对对飘扬，龙形凤纹随风腾云。当中是六马系驾的銮驾，行进中车身不动如山。

        明月与随行官员都乘属车，一路虽算不上疾行，但绝算不上慢。云阳距离凉州路遥千里，历平原经山道，费了月余功夫才至。

        这日，明月坐在车中掀帘而望，见外面风候与故乡大异，不似中原漫天碧绿，连飒飒风中都带了壮阔荒凉。忆起杨玘先前弹奏的凉州曲，的确只有生长于斯的人才能制出。稍后听得马踏声渐缓，来人回报将至凉州城。

        而在凉州城外，上下文臣武官按品服大小列队翘首以盼，偏又忍不住寂寞与相熟之人寒暄，谈及云阳之事，各有所思。而又有一人在道旁负手而立，约莫四旬年纪，面上虽是一派淡然，但若仔细瞧过去，却见双手紧握不与平日相同。

        另有一年轻人立于百官身前，玄衣朱裳，头戴蝉饰金冠，形容俊秀，自带风流，凤眼含笑，与魏羽凰几无相异。此时见傅安心神不宁，魏元嘉近前道：“父亲，陛下不时就来，群臣还需您为首……”

        正说着话，忽有一骑飞驰而来，利落下马单膝跪地：“大王，陛下车驾已在五里之外。”

        众臣闻言忙正冠整衣，不多时又有几骑相间而来，声声回传前方消息。又过了两刻时间，隐隐听见熟悉的金戈铁马之音裂地。众人面面相视，知是来了，皆敛眉以待。唯有那不曾见过五年前巡边之景的，心生好奇悄悄抬眼观去。

        只见重重甲胄仪仗后，一对对龙旌凤旗猎猎作响，一道道曲柄华盖赫赫壮威，又有宫娥內侍焚香提炉伴随车驾前后。队伍连山接翠，引凤鸣鸾。

        随行兵士变换阵容，一排排列于道旁左右，直到车驾甫停，傅安率领众人齐齐伏身拜见，衣衫碎响如雨打碧荷。

        “臣等恭迎圣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月为着便宜行事，已弃车换马随行在侧。待车中传出人声，明月领旨，即刻下马奔至上前叫起。众人谢恩起身，明月方见傅安真容，霎时露出些许意外。原以为傅安能从凤城一战中脱颖而出，又久经沙场，该是个神情严峻不苟言笑之人。今日一见，竟是丰神俊朗、仪表翩翩的儒将。

        明月微敛心神，低声道：“大王，陛下请您同乘。”

        兵士再度换阵，先行引路。车声辘辘，缓缓驶入凉州城。明月翻身上马，注意打量视线几缕，她余光瞥过去，见当先王公袍服之人眼中闪过探究，略有深意。

        凉州城内早就五步一人严防死守，随着车驾行进，声声万岁如雷贯耳，穿云而去。明月心中暗叹，不愧是边陲重镇，气氛与凤城歌舞升平截然不同。听说凉王按期号召百姓练兵学武，凉州城不论男女老少，个个可为兵将。

        因魏羽凰有令一切从简，下榻之所便定于王府。凉州城虽然二王并存，府邸却在一处，并未再建。今日王府中门大开，青衣绯袍层层叠叠。待魏羽凰入座，傅安与魏元嘉再度率领群臣跪拜叩首，随着一声“平身”方按位就座。

        魏羽凰往下扫视，既有熟悉之人又有新鲜面孔，她颔首致意：“朕方才一观，凉州城较之五年前又有所不同，这都有赖诸位辛苦。”

        凉州刺史是她旧部，闻言笑道：“是陛下恩泽绵长，才有凉州今日。”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也随声恭贺，君明臣贤且看今朝。

        既来巡边，就不能不问凉州事。上至边境安防，下至秋收冬藏，事无巨细都问得清清楚楚，直问的人心紧绷如弦，额上大汗淋漓。偶有回答不上的，魏羽凰指敲案几，轻微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正殿，倒像把心做了钟鼓，一声声凉彻肝肺。幸而魏羽凰看在二王面上，一时之间也不作发落，只让明月详记于心，等年底吏部考课时再度呈上以供查阅。

        一问一答间日影渐短，魏羽凰问了声时辰，宫娥小声答道：“回陛下，将至午时三刻。”底下已有人背上湿了一片，趁机向燕王递了眼色求救。

        魏元嘉趁机进言：“陛下，天色不早，府中已备好宴席，容臣略尽孝道。”

        魏羽凰哪里不知他们心思，皱眉微舒：“你们？”

        知她有意放过，众人暗暗送了口气。凉州刺史便做主应道：“陛下方才指出差漏，臣等还当回去弥补，容臣等先行告退。”

        来时路上魏羽凰与傅安已商议行程，正好一并口谕：“下午去军营，你们不必派人随侍。今晚在此设宴，咱们君臣同欢。”

        “臣等谢陛下恩典。”

        呼啦啦百余人退殿而去，才透过秋风几缕，吹散凝结气氛。

        “你们也都退下吧。”魏羽凰对着明月等随行人员吩咐道。

        “是。”即有王府侍从引众人往别殿而去。

        凉王府立于边城，和云阳亭台楼榭密布、一步一景大有不同，显得格外空旷，唯有廊下花草透露主人精巧心思，应不出行伍之手。甫离殿数十步，就遇上两人率领侍女前来。府中仆从见状，忙躬身敬道：“王妃、县主。”

        明月与来人打了个照面，只见柳临丹一身浅月白襦裙，青丝挽成偏髻，斜斜插了数枝簪钗。眉似远山横，眼如春水聚。比数年前相见时更添温柔。另一人身量稍高，眉目楚楚，耳坠珍珠，敦厚可亲。

        众人齐齐施礼。

        柳临丹忙叫免礼，又吩咐左右好生侍奉，不得怠慢。自己则与卫玹领着一双儿女往正殿走去。经过明月身侧，柳临丹浅浅一笑，颔首致意。

        见明月犹在打量，同行之人笑道：“早就听闻燕王妃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又有与明月处事已久知她性情的人凑趣道：“倘若燕王妃也参与春选，不知和杨子玉孰高孰低。”

        明月顺势笑道：“柳学士风采闻名凤城，王妃得他亲传，自然非比寻常。”

        几人笑谈让王府仆从与有荣焉。柳王妃出自名门，在凉州亦是闺中翘楚。待明月等人安顿下来，柳临丹几人也已到殿拜见。

        “妾见驾来迟，请陛下恕罪。”柳临丹和卫玹盈盈下拜，早有宫娥上前搀扶。

        魏羽凰正与傅安闲谈，见状招呼她在旁坐下，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那年我来你正有身孕，今次已是儿女成双，实是元嘉的福气。”

        柳临丹面上微红，长睫偷偷扫向夫君。见他一如既往唇角带笑，心中却是一叹，夫妻多年，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总似隔了薄雾蒙蒙，难窥真意。

        魏元嘉不曾留意她一瞬间的落寞，笑道：“陛下慧眼，为臣择贤妻佳偶。”

        魏羽凰乐得开怀，又揽过那双粉雕玉琢的姊弟，好声好气地问了几句。姊弟两人头一回见她，还有些怕生，径自往母亲、姑母怀里钻。直到柳临丹柔声劝慰，姊弟俩方细如蚊蝇唤了句皇祖母。

        魏羽凰又看向卫玹，卫玹只低着头，沉默少语。她一贯如此，魏羽凰也不见怪，只问道：“阿珂呢？”

        长乐县主卫珂是卫玹同胞妹妹，她们生母正是魏氏兰陵公主。兰陵公主与夫早死，两位县主年纪尚幼，托付傅安照料。两人一同在凉州长大，秉性却大有不同。卫玹温柔沉默，卫珂却大胆爽朗。听她一问，卫玹方诚实应道：“她说陛下午后巡视军营，已先一步去了。”

        魏羽凰闻言皱眉，傅安见状忙笑道：“她随我学习兵法，哪里是闺阁中拘束得了的。”

        往日凉州来信，也述两位县主现状。卫珂肖似其父，对用兵之道极为感兴趣，又自幼与傅安学习行军，常在兵营行走。外族偶有骚动，她也曾随军同行。如此一想，便不再提此事。

        俄而宫娥捧盘端盏，步步生莲，佳肴进献，颇费一番心思。

        凉州秋日早，枝头已现枯黄，午后风卷残叶，带来些许凉意。宫娥备好披风，傅安亲自与魏羽凰系上，才与她一道出门登车。

        车驾滚滚动风尘，旌旗招展扬军威。

        凉州屯兵五万，有四万日常守卫各处关隘，余一万精锐于凉州城外十里险要之处扎营。营帐连绵数里，金线绣制的“傅”字样军旗雄威赫赫，遥闻十五年前杀声震天。

        牙门两侧高筑哨台，各置两名兵士巡逻，待远远望见尘土飞扬，其中一人口吹角号，苍茫笳声立时响彻军营，只闻裂石穿云的行军步伐齐鸣。明月等人尚未靠近，□□骏马竟被军营操练声吓得浑身发抖，仰天长嘶。

        自牙门入，两旁五步一旗，重重黑旗如云，随风猎猎作响，动人心魄。行至末尾，十数将领已列队左右，个个披盔戴甲，严阵以待。车停，內侍飞快备好马凳，勾起凤纹纱帷，众人得见真颜，立时单膝跪地行军礼，行动间但闻金戈铁马之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羽凰微微抬手示意免礼，而后举目望去。这十数将领中不乏她熟识之人，她的目光却在其中一人身上稍作停留。

        明月在旁沿着视线探去，那人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一双明目如朗星，薄唇轻抿露出几分坚毅，银甲更衬得英姿勃发，最难能可贵的是被天子注视也处之泰然，既不兴奋抖擞亦不诚惶诚恐。

        凉州来信中对一人十分赞赏，言其多谋善断。魏羽凰微微一笑，轻声问道：“他就是独孤庭？”

        傅安笑道：“正是。我之所学尽教授与他，可保凉州无虞。”

        傅安是一代名将，能得他如此评价，可想而知独孤庭定非凡夫俗子。明月闻言不由再次看向独孤庭，想起魏羽凰曾叹息一将难求，如今正可放心一二。

        “今日校场点兵，就以他为指挥，让我好好看看他的能为。”

        傅安道：“我亦是这么想，陛下且看吧。”

        校场外围，兵握长戈而立，内场黑压压数千人持矛列队，鸦雀无声。明月随行登上点将台，扑面而来的整肃军容霎时令人不敢言语，仿佛刀光剑影自眼前掠过，如置身战场。

        独孤庭受令于点将台前站定，三千兵士目不斜视，只待他一声令下。独孤庭偏头示意，金鼓忽响，继而愈来愈急，台下三千人应鼓声而动，鼓声急则聚，鼓声缓则散，整齐划一，聚散宛若天成，来回间只闻行军步伐声声声入心。随即一人根据独孤庭手势高扬旗帜，台下众兵将依据旗帜动散合围变换阵型，一时间锥形阵、雁行阵、鹤翼阵、长蛇阵循序而成，看得众人胆战心惊。

        明月亦读过几篇兵法，今日一见方知何为疾如风、徐如林、动如雷霆，耳边惊雷阵阵，胸中擂鼓不停。反观魏羽凰面色不该，昔年亲历战火，见此不过平常。

        至最后聚合方圆阵，霎时但闻铁甲涌动之声，正是千人齐呼万岁，声高惊云，行疾追风。魏羽凰双手微抬，众兵士起身再换阵势。开合间忽见一朵红云驰骋其中，在银甲墨盔中极为显眼。

        明月心中生疑，目不转睛盯着她在军中来去自如，行经之处兵士皆散，等她甫离又重新聚集，正如船行波涛引起涟漪阵阵。等飞马至点将台下，后方兵士业已换阵鱼鳞。红衣女子一身劲装，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俏脸微扬：“参见陛下。”

        魏羽凰初时露笑，但转念眉目变冷：“你们竟由她胡闹！”随即斥责道，“阿珂，你太胆大妄为了！”

        原来这就是长乐县主卫珂。

        卫珂在下抿了抿嘴，不服气道：“还不是陛下太偏心，既允女子参与春选，为何不开武科考选？否则我定能夺得头名，证明魏家的女儿不比男儿差。”说完仰着头一脸无惧，又朝着明月的方向看了一眼，悄悄眨了眨眼睛，明月偷偷一笑。

        旁边老将都是看着她长大的，见魏羽凰虽是一脸不豫，但毕竟起步自军中，实际极喜此女，便含笑解围道：“县主武艺不凡，倘若投身军中效力，也是臣等一大助力。”

        卫珂闻言点头如捣蒜，三步并作一步登上点将台。她有意从军许久，可魏羽凰不准以致傅安一直未允。如今女官入朝，又燃起她心中火焰。

        兰陵公主早逝，魏羽凰对她们姊妹多有偏爱，闻言叹道：“你们太惯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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