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无题

抛开我和徐有凤的恩怨，实事求是地说，他在辽东干得不赖，至少眼光很长远，没有被一时之利所蒙蔽。

        辽东当年有九大类作坊群，其中有一个作坊群非但不赚钱，还是超级吸金黑洞，每年吸走李氏五分之二的利润。

        当年赵旭要转走辽东八个作坊群，只留一个作坊群。

        徐有凤硬扛住了所有压力，没有选择最能赚钱的新医作坊群，而是选择了这个不赚钱还要倒贴钱的作坊群——以蒸汽机为中心的机械作坊群。

        其实不光李氏，姜氏和皇室也在搞这方面的研究，甚至整体技术水平高大周半筹的西洋人也一样，显然几方势力都知道这是个真正划时代的东西。

        哪方势力率先掌握，哪方势力就会拥有未来。

        李素基去世之前，李氏实验室已经研究出了蒸汽机成品，可要走出实验室大规模应用，还有一段路需要走。

        徐有凤曾问我蒸汽机何时能投入使用，我当年着急跑路，就吹了个牛皮——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只是蒸汽机面世到如今有十年了，大周的天空依旧很蓝，大规模应用仍须继续努力。

        徐有凤大概因为信了我的吹牛，所以才会提着脑袋往后汗倒卖物资，继续机械作坊群的研究，为了加快进度，甚至不惜将辽东控制后汗的技术泄露给索兰察。

        这种做法，自然后患无穷。

        如今的后汗，不再满足出口初级产品，听说已经开始自己加工羊毛、奶源、肉类，低价销往大周，因此两地友谊的小船微微有些倾斜，辽东一度自发地打击起了后汗的低价羊毛成衣、奶粉等二次加工产物。

        其实李素基在辽东培养市场的时候也干过类似事件。

        他之所以能在辽东抄姜氏的作业，却是拿姜氏的技术换取后汗的市场，才有了初期招兵买马的本钱，毕竟大户家的土地可不会轻而易举地吐出来。

        如此借力的做法很难评价，但只要没有做出成绩，人们可不会管你的初衷，只会认为你出卖了国家利益，遗臭万年绝对跑不了。

        当年我看到李氏和后汗的经济纠缠得实在太深了，为了让李氏摆脱对后汗的经济依赖，所以才没日没夜地带领李氏发展新学赚钱。可等到李氏不再需要后汗的市场，甚至控制了后汗的经济命脉时，又立马调转枪头，与姜氏斗得如火如荼……

        ……

        徐有凤看着我，似笑非笑道：“今天皇后是来嘲笑我，我之所以落到今天地步，不是因为孙月骄死在徐家，也不是因为我间接害死了李素基，而是我心比天高，却志大才疏？”

        我摇了摇头，诚实地道：“以辽东当日的情形来说，你干得还不错。”

        徐有凤主政辽东的五年，在机械作坊投入巨大，也出了点成绩，只是还不能转化为经济效益。

        若再给他几年时间，假以时日未尝不能盈利。

        但股东们及当地百姓们却已经等不及了，他们豁出脑袋和身家支持他，却迟迟得不到回报，怀疑的种子不断在他们心中蔓延，要知道李素基带领李氏，三年就有了丰厚的回报。

        唉，说到底都是陆誊跟我带坏了风气，创新从来都是大海捞针，每次成功的背后都有无数次的失败。

        如今徐有凤成了阶下囚，本就动摇的股东们为了洗脱嫌疑，纷纷落井下石，如今参他的折子堆满了赵旭的案头。

        我将实情告诉徐有凤，只见他顿时面色一变，刚刚的竭力保持的姿态再也维持不住，想来也体会到李素基功亏一篑，众叛亲离的感受。

        徐有凤大概不想在我面前失态，迅速背过身，身体不住地颤动。

        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尘封记忆中的画面突然从脑海跳出，青年将军面如冠玉，身着光明铠，骑着高头大马，微笑着拾起姑娘们丢在身上的鲜花，低头轻嗅，尽显风流本色。

        我以为自己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心底却生出无限的疲惫，以及一丝感同身受的伤感：“唉，世道就是如此现实。”

        当年辽东高层挟持李素基造反，他曾试图打感情牌：“素娥还在京城，没有她就没有在座的诸位，难道你们连她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可她现在只是个疯子。”有人如是回答。

        每每想起此事，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抽疼，可想到他们大多已经死去，而我还荣华富贵地活着，心中的怨愤便一扫而空。

        只是我们明明都可以活得很好，到头来却是死得死，散得散，万事皆空。

        正当我不胜唏嘘时，徐有凤身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紧接着他的笑声憋不住地响起，

        我不由挑眉，只见他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哪里有痛苦低落，仅有听到笑话般的无尽嘲讽。

        见此，我叹了口气，是我天真了，一个惯于背叛，充满阴谋的人，想必早就做好了被人背叛的准备。

        果然徐有凤见我怔愣，笑得越发肆无忌惮，过了好一会儿，才摇着头道：“树倒猢狲散，我如今眼看着倒了，别人自然要寻找出路，难不成陪我一起死不成？”

        我自嘲地笑笑，竟然以为他的心还是肉做的，或多或少还是会痛。

        徐有凤继续道：“皇后娘娘今天来，除了想看到罪臣悔不当初的模样，其实心底还想问，李素基明明待罪臣不薄，为何还要背叛他吧？”

        李素基对徐有凤很是信任，许多事情都交给他，否则他也不能立刻接手了李氏近一半的关系网，迅速在辽东站稳脚跟。

        徐有凤不待我回答，自顾自地道：“有人以为我是姜氏细作，猜测李素基不会放过我，所以先下手为强。”

        我看着徐有凤慢慢地转身，走向牢房中央的木板床，蹬掉鞋子，盘坐在上面，目光散漫，看不出究竟飘向哪里：“也有人说我是为情所困，恋人、妹妹、妻子，三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都爱着李素基，我心中难以咽下这口气。”

        听到这里，我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徐有凰的心思几乎昭然若揭，目光毫不掩饰地跟着李素基转，想假装不明白也难。

        我刚成为李素娥时，孙月骄对徐有凰那是嘘寒问暖，总是热脸贴她的冷屁股，比我这个小姑子上心多了。后来就不对味儿起来，渐渐地对徐有凰挑剔起来，甚至到最后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态度。针对孙月骄的变化，我很难自恋地认为，她是因为我跟徐有凰才起了矛盾。

        至于徐有凤的妻子顾涵知，曾和李素基议过亲。

        当年李素基病情严重，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不久于人世，于是顾家退掉了二人的婚事，强迫顾涵知嫁给了徐有凤。成婚后，顾涵知整日在家摆弄花草，听到徐有凤的风流事迹之后，从来都是不争不妒，总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但别人的心，岂是李素基能控制的？

        “那都是无知之人的臆测，其实原因很简单。”我正这般想着，徐有凤打断了我胡思乱想，他收起笑容，抬头看向我，轻描淡写道：“因为我不甘于人下，而李素基刚好出现了致命的疏漏。”

        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语气宛如狼吃羊般，天经地义。

        我望着徐有凤无声地笑了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要是早些明白就好了，那样我的人生就会少很多烦恼。

        正当我乐不可支时，大概笑岔了气，右肋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时站立不稳，就要往后倒去。还以为要当着徐有凤出丑，一只手扶在了我的腰间，我以为是郭莱，正要道谢，发现来人是赵旭。

        他正命身旁的近侍去宣太医，然后侧头看着我，眼底尽是担忧：“你大病初愈，身体本就弱，莫要再过费神。”

        说完就要拥着我走出诏狱。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表示自己无事，继续看向徐有凤，冷冷道：“你为了一己之私害死李素基，却又没有他的本事，不但害人害己，还连累了无数辽东百姓。你如今身败名裂，人人都恨不得诛你而后快，这就是你苦心孤诣的结果吗？”

        “落子无悔，这是罪臣自己选择的路，无论是何种结果，罪臣都没有任何可悔的地方，倒是皇后娘娘还是看开些。”徐有凤淡淡道：“至于辽东百姓么，也是同样的道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果皇后娘娘觉得自己才是真的为百姓好，那就让自己变得无坚不摧，不要给别人背叛的机会。”

        说完，此时他舒服地躺在床上，姿态风流，表情惬意，丝毫没有将死的恐惧不安。

        我啧啧两声，摸了摸小腹，正要转身离去，徐有凤隔壁的狱友陈松叫住了我：“皇后娘娘，请留步。”

        我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去，我又不是神父，可没空听他的临终遗言。

        陈松见状，提高声音：“皇后娘娘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要那般做吗？”

        陆誊对陈松有知遇之恩，有师徒之情，可以说没有任何对不住他的地方，而陈松却勾结外人，痛下杀手，导致姜氏基业毁于一旦，就算他有天大的苦衷，再崇高的理由，大多数姜氏百姓可不会买账！

        毕竟以前是什么日子，现在是什么日子，强烈的对比之下，姜氏百姓自然心如明镜。

        何况陈松还没有，哪怕说破天，说到底也是为了一己之私之罢了。

        我边走边道：“像你这种利欲熏心，恩将仇报的人，从古至今，多不胜数，你不是最后一个，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本宫可是大忙人，实在没兴趣听你的心路历程。”

        我的话音刚落，徐有凤开始抚掌大笑，那快活的声音为幽暗的诏狱平添几分诡异的气息。

        “陈松，你以为她那张破嘴是如何四处树敌的？在她面前，你那些自欺欺人的心思，根本就无所遁形，与其狡辩，不如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听到此处，环在我肩膀的胳膊一紧，我看向赵旭，他也正低头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最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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