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认同、朋友、夜叉

“谢谢，你、你是个好魔啊。”

        墨松开握住它脚踝的手，雷光熄灭，他的视野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再次摸索着站起身，这次墨没有往别处借力，扶着自己的膝盖站直后，脚踝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这期间，那双弥散着暗淡金光的眼睛，一注不住的自上而下的盯着他。

        墨小心翼翼看了眼，那双与自己视线齐平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敢再向它搭话，只一瘸一拐的摸黑往前走，他要去找“母亲”了。

        没走几步，不知道又踩了哪个坑，墨踉跄着往前倒去，在他下意识伸出的手与地面接触前，脖子的衣领上传来一股拉力。

        它拉住了墨的衣服。

        却出乎意料的，没止住男孩跌落的趋势。

        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墨感到上身一凉，他这件破旧的不知补了多少次的上衣，或许是终于撑不住一个人的重量，撕裂了。

        但墨仍旧没跌倒在泥水里，几乎是察觉到力道落空的一瞬间，它抓住了墨的胳膊。

        锋利的指甲刺破皮肤，血珠透过伤口渗透出来，融进沾留在皮肤上的泥水中，人类闻不到的微弱铁锈味，散入空气里。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用大了气力，它稍稍松了松劲，却没完全放手。

        像是拎小鸡仔一样随手一拉，墨在它的“帮助”下再次站直身体。

        差不多站稳后，墨有些犹豫的，看着那双眼睛开口：“谢谢。”

        再次听到男孩的道谢，它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抓着墨的胳膊一动不动的呆着。

        气氛似乎就这样僵持住了。

        墨耐心等待许久后，终于忍不住，试探性的把胳膊从它手里往外抽，解释道：“我要去找我娘，你……一起吗？”

        那对琉璃样的金色眼睛，在黑暗中稍稍歪了歪，然后，它松开了墨，转而拉上男孩的手。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拉力，墨犹豫了下，还是一瘸一拐的顺着它的力道往前走。

        雷暴似乎已经平息下去，天边再没亮起过雷光。

        厚重的乌云却没散开，将天地间的一切光亮吞没。

        墨眨了眨眼，无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黑暗在他眼中并无二致。

        他现在就像是一个瞎子。

        面对这种情况，墨很镇定，晚上看不见东西的事情，他早已经习惯了。

        在家还好，家里的摆设墨一清二楚，夜间偶尔遇到“母亲”发病，他都能准确的凭借物件落地响动，避开家具拉住母亲，慢慢安抚她。

        但现在，在这样陌生的野外，墨只能凭借听它踩在水里的脚步声，来模糊的判断落脚点，小心跟随。

        只是仅凭人类的判断力，还不足以让墨完美的跟随它，规避每一处水坑石头。

        在趴到地上前，墨再次被它拎起。

        它试探着拉着墨继续往前走，眼见着墨又往刚才的坑里踩，它攥住男孩的手，停下来。

        那双金色的瞳孔，盯着男孩，透露着疑惑。

        “太黑了，我看不见。”墨有些窘迫的解释着，声音有些发虚的继续道，“你要是嫌麻烦，不想再带我也可以……”

        闻言，它闭上了眼，墨视野中唯一的亮光消失。

        不知它要做什么，莫名的恐慌瞬间蔓延上男孩的脊背。脑子出现危险的警告，理智尖叫着让墨快跑，但身体却下意识的握紧它的手，一动也不能动。

        在墨心里越来越没底时，绿光亮起，它整个人都散发着这种微弱的光，驱散了包裹着墨的黑暗的同时，也让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

        带着獠牙、面目狰狞的面具附上了它的脸，将所有的稚嫩与无害掩盖。

        过长的墨绿色头发，像是杂草一样搅在一起，毫无章法的披散着。！

        亮起的绿色纹身，爬满了它赤着的大半脊背，一直蔓延到它拉着墨的右手臂。

        与纹身一样爬满它后背的，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像是用鞭子一道道抽出来的伤痕，伤痕一直蔓延到腰迹，往下的部分被那条破旧的短裤遮掩住。

        它露出来的小腿上，也有同样的痕迹。大约只有陷在浑浊的泥水中的，它那赤着的脚，没怎么有伤口。

        墨如果在摸到这双脚时，再往上摸，摸到那些东西，就不会叫错人了。

        它很瘦，后背的肋骨一条条凸显出来，皮肉凹陷在骨缝之间，随着呼吸起伏明显。

        看着这个与自己差不多高的“魔”，墨心中的惶恐被莫名的情绪压下。

        男孩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却说不出来，张了张口，半晌只又吐出那两个字：“谢谢。”

        它拉了拉墨，示意继续前行。

        一人一魔在沉默中，踩着积水继续向前。

        在绿色微光的照拂下，往后的路，墨再没被绊倒过。

        走了不知多远，它停了下来。

        顺着微光照亮的最末端，墨隐约辨认出前面趴着个人影。

        “娘！”

        它松开拉着墨的手，任男孩一瘸一拐的向着黑暗跑去，看他担忧的查探女人的状况。

        它看着他们，面具遮掩住面容，让人无法知晓它在想什么。

        确认“母亲”只是晕过去后，墨松了口气，想背她起来。却因为瘦弱的身躯，还有崴到的脚，就算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让女人靠在自己身上。

        脚踩进水里发出的水声接近，它抓住了女人的另一条胳膊，学着墨的样子，把女人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压在墨身上的重量一轻，它托着女人的另一半身体，站了起来。

        “谢谢。”

        墨不知道自己除了这两个字外，还能对它说什么，甚至他都不明白为什它还在帮自己。

        这样困惑着，墨问出声。

        它保持着支撑女人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在墨以为它不会说什么时，稚嫩沙哑的声音传出：“人类、你、不怕、我，你、谢谢、好魔。”

        一个个不甚连贯的词汇，断断续续的蹦出来，墨却听懂了。

        自己在看到它的时候没逃走，它认为自己不怕，接着自己阴差阳错的多说了那句“你是好魔”，戳到了它的心。

        它像是沙漠中快渴死时，被人递来半瓶水一样，迫不及待的回应着这份认同。

        可怜的过分，也单纯的过分。

        “我是、好的，所以、帮你。”

        大约是许久没说人话，它表达想法的每个词，都要想许久，才能从自己的潜意识中抓取出来。

        墨想起了自己刚被“母亲”捡回家的时候，跟它，不，应该是他，状态何其相似。

        “疯子捡了个傻子。”有段时间，村里人看到墨都会这样感慨一句。

        想到这里，墨突然不合时宜的轻笑了下。

        在那张戴面具的脸闻声转向墨后，他真诚地回看过去：

        “我叫墨。”

        “你有家吗？没有的话，跟我回家吧，虽然我们家很穷，但多一个人吃饭，还是能负担得起的，不用害怕挨饿。”

        “虽然我对你的身份、名字一无所知，不该如此唐突。但因为你是个好魔，所以我想问，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

        墨说完，便看着他面具上画着眼睛的位置，静静的等他回应。

        就这样对视着，眼见那张面具似乎有上下点头的趋势，却在最后一刻转变成摇头。

        “送、你们、回家，家人、不能。”

        墨怔了怔，虽然问之前，也想到过可能被拒绝，但真的听到这样拒绝的话，他心里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没再强求，墨点点头示意自己了解了。

        又看着那样瘦小的身体支撑着自己的“母亲”，墨垂下眼睑，想了想转口说道：“那等到家，我请你吃顿饭，当做帮忙的答谢吧。”

        “魔是吃肉的吧，那腊肉炒鸡蛋怎么样？配粗粮馍馍可香了。”

        说到这里，墨看到他喉咙上下动了下，像是在吞口水。

        “就这样决定啦，不准拒绝，不然就不是好魔了！”

        语气稍稍带了些威胁的意味，墨满意的看着他在听到最后这句话后，犹豫的点了头。

        “好，我、吃。”

        凉风吹起，天上的阴云散了，露出朦胧的月亮。

        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一步一步向村子的方向走去。

        寂静的山野中，回荡着男孩们一问一答的声音。

        “没有家人？额，我也没有，没法安慰你。”

        “她、母亲？”

        “严格意义上讲，是养母，我是被捡回去的啦。”

        “哦。”

        “……”

        “没有名字？唔，其实我也没有哦。”

        “墨？”

        “这是我娘她亲儿子的名字啦，不过他死了，名字就给我了。”

        “死了、为、什么？”

        “不知道，村里人没告诉过我，我也不敢问我娘，怕刺激她。”

        “哦。”

        “……”

        “说起来就算不能成为家人，但我们能成为朋友吧。”

        “朋友、是、什么？”

        “就是互相帮助，不分种族、不分性别、不分年龄，有共同语言的人。”

        “我们、是、朋友？”

        “对，是朋友的话，以后你可以常来我家做客，我请你吃饭。”

        “嗯，那墨、是、朋友、第一个。”

        “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朋友。话说回来，你不会是因为吃饭才答应的吧。”

        “不！不、是！”

        “哈哈，逗你的，别较真啦，要是你能因为吃饭天天来，那我才高兴，我就没见过能瘦成你这样的，再这样瘦下去的话，以后可长不高啊，我的朋友。”

        “哦。”

        “……”

        在两人断断续续的交流中，村子的影子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院门大敞着，省去了墨开门的功夫。

        “在这里等会，我去收拾一下床，然后给你炒腊肉。”

        墨将母亲的重量全部交付给他后，从柜子上摸出根蜡烛，打算进里屋先收拾收拾。

        “小墨……”

        女人虚弱的声音响起，墨闻声看向她：“娘？您醒了？”

        那双混沌的眼睛睁开，没有丝毫感情的看了眼墨，她的注意力被照亮整间房的绿光吸引，顺着光源往身边看。

        “啊！！！”

        女人凄厉的叫声响起，墨下意识难受的捂住耳朵，大声喊：“娘！别怕！他是好魔！”

        但墨在说完这句话，看到女人的脸色后，瞬间意识到自己错了。

        女人那双混沌的眼睛里，透露出的不是恐惧，而是嗜血样的愤怒。

        她掐住了身边人的脖子：“夜叉！是抓走小墨的夜叉！把我的小墨还回来！还回来啊！”

        那双受袭后，下意识想推开女人，有着尖锐指甲的手，在听到这句话后顿住。

        墨怔愣片刻，看了眼那张恶鬼面具，又看了眼疯狂的“母亲”，咬着牙冲上前，抓住“母亲”掐着他脖子的双手，用尽全力才分开。

        分开两人后，顾不得被掐的咳嗽的“朋友”，抱住还想扑上去的女人：“娘！小墨在这呢！您冷静下！娘！您认错了！他不是夜叉！”

        “你才不是小墨！假货！骗子！别叫我娘！”

        女人一把将墨推出去，猛地冲向“夜叉”，却出乎意料的在最后停下脚步。

        她面露绝望，跪坐在“夜叉”面前，俯下身，不断地把头往地上磕：“求你还回来，求你把我的小墨还回来啊！呜呜呜……”

        墨坐在地上缓了缓，摸了下自己磕到的后脑勺，摸到一手温热。

        他却没管太多，扶着桌子爬了两次才爬起来，喘着气，脑袋昏沉的看着这一幕。

        “对、不起。”

        “夜叉”用沙哑的声音，对女人说出这句话，止住了墨想移动的脚步。

        “对不起。”这次，他说的连贯了些，却是朝着墨说的。

        脸上的“恶鬼”面具化作绿色的荧光消散，整个房间在瞬间陷入一片漆黑，让墨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

        一阵风平地而起，“夜叉”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跪在地上痛哭的女人，还有强撑着站着的墨。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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