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恰逢梅雨季节，自琉璃瓦檐滴落的细密雨点儿，不停拍打着朱红色宫墙内的芭蕉叶，空气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连带着石头上都爬满了青苔。

        皇城六月的天，还未彻底回暖。

        夹杂着细雨的寒风迎面而来，元宝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鼻头微红。

        裹紧了身上的驼色圆领袍，想着师父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元宝加快脚步去了御膳房。

        还未到饭点儿，御膳房此时却已经是云雾缭绕的一片，掌厨的嬷嬷早开始忙活起来了。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主人一句话便可以决定生死，更何况服侍的还是当今天子，因此更要做到事无巨细，提前做准备，以免一朝不慎便白白掉了脑袋。

        “今儿早晨，慈宁宫的打发人过来说太后想要吃点清爽的，那道红烧狮子头便撤了吧。还有和嫔……”掌事的李嬷嬷拿着册子仔细交代着手底下的人，待她安顿好一切，转头便看见身后站着的小人儿。

        “哟，这不是元宝公公吗？”李嬷嬷喜上眉梢，忙招呼人过来。

        李嬷嬷进宫已经有二十载，宫里的浮浮沉沉，勾心斗角……什么腌臜事儿没见过？如今年岁一大，便愈发喜欢单纯的事物。

        元宝是去年秋末进宫的，被分配到司膳监跑腿。李嬷嬷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元宝还不及她大腿高，面黄肌瘦，圆领袍子如同一个布袋子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四肢皆瘦得像个火柴棍儿，风一刮就能给吹走似的。

        其实仔细观察，元宝五官倒是标志得很，杏眼琼鼻，只是过于的瘦弱使他的一双眼睛看起来大得出奇。

        李嬷嬷当即便起了怜爱之心，总是悄摸着将好东西投喂给这孩子。

        如今半年过去，元宝白胖了不少，脸颊两边的肉也丰盈起来，模样儿更是喜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叫人看了便心生喜欢。

        忍不住捏捏那白嫩的脸蛋，李嬷嬷说话的声音都柔和许多，“元宝，是有什么事儿吗？”

        “是师傅传话说，熹嫔今日想吃红豆山楂糕，让午膳备了一块儿送过去。”

        “行，嬷嬷记下了。”李嬷嬷听着他奶声奶气的话语忍俊不禁，吩咐人从厨房里拿了几块糕点用手绢儿包了，一齐拿给元宝兜着。

        元宝推迟不过，只好道谢，迈着小短腿小心翼翼地捧着糕点出了御膳房。

        偷偷找到一处宫墙，见四处无人，元宝这才打开手绢儿，捻起一块儿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这是其实就是绿豆乳酪糕，味道软糯偏甜，咬下去的瞬间，绿豆的清香与奶味儿一齐在舌尖迸发。

        皇宫里如此普通的糕点，却是元宝在入宫前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元宝只吃了一块，便停了下来，小心地将手绢折叠好放进绣兜里，她还准备拿回去孝敬她师父呢。

        糕点再好吃，还是自己的小命更重要。

        元宝最心虚的地方就在于她的身份，做为一个假太监，身下比别人少了个把，她做什么都得提心吊胆，就像头上有把明晃晃的铡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咔嚓一声，送掉她的小命！

        好在元宝如今年岁小，身形不显，没人怀疑她的身份。

        元宝心性单纯，但也不是傻的，进了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当然得先抱个大腿，免得连自己小命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虽然元宝她师父也只是司膳监的一个小小七品管事，但也是她目前能倚靠的最大的官儿了。

        正想着，不远处一阵声音传来。

        “小畜生，你叫啊！刚才不是嚣张得很吗？嗯？”

        隐约传来的话语伴随着一阵嬉笑声在这僻静的地方显得格外瞩目，元宝想忽略都难。

        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元宝靠近那堵宫墙，将脑袋探出墙边偷偷往外看。

        只见墙那边，四五个小太监聚拢在一起，围着一个人正拳脚相向。

        台阶上站着个着绛红色锦袍的半大少年，头顶朱璎，脚蹬鹿皮靴子，端得一副娇矜贵公子模样，只眉眼间带着的猖狂骄纵，让他浑身气度大打折扣。

        “行了，把这小畜生押起来。”

        “奴才遵命！”那几个小太监得令后，立马将地上的人给架起来，讨好地看着台阶上等待命令。

        元宝偷偷将脑袋探出去些，这才看清地上之人的面容。

        那是苍白瘦削的一张脸，眉眼都带着冷意，薄唇紧抿，嘴角发紫，此刻额头破开的口子正往外渗出鲜血，顺着脸颊一直流进脖颈处，将衣襟竟晕染一团红来！

        元宝正瞧着，却不妨与地上那人视线对了个正着，被那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盯住，她感觉自己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急忙缩回脑袋躲在墙根下，元宝捂紧自己怦怦直跳的小心肝，一动不动。

        他收回视线，讽刺地笑笑，茶色瞳孔深处快速闪过些什么。

        “你还笑得出来？！”

        脸上被人狠狠地扇过一巴掌，口腔里的血腥味也愈发浓烈，赵长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闭眼不语。

        “哼，就是个不知廉耻的畜生，和你那个当洗脚婢的娘一样！你这种人就该生活在臭水沟里，偏生还要出来碍别人的眼……”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疯狗一般扑上来的人给扑倒了，随后便是痛苦的尖叫：“啊！痛！还不快把他拉开……”

        墙根后的元宝只听得一阵喧哗，再偷偷去看时，只见刚刚那人一嘴血的被几个小太监拉开，脸上凶恶的表情让她又吓了一跳，急忙把脑袋缩回去，起身离开。

        走之前还听得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道：“你个猪狗不如的玩意儿居然敢咬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拳脚踢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元宝却没有听到一丝痛呼，仿佛那些小太监踢的是死物一般。

        犹豫再三，她还是迈着步子向前走，将那些声音远远地抛在身后。

        方才台阶上那人被太监称作“殿下”身上的服饰也华贵逼人得紧，一看便不是元宝能插手的事儿。

        元宝听师父说过，除去夭折的，现如今还有五位皇子，太子和五皇子是皇后所出，而四皇子则是苏贵妃的儿子，另外还有默默无闻的三皇子和刚满月的九皇子……

        而皇上独宠苏贵妃多年，连带着四皇子的地位也尊贵无比，听嬷嬷说只他去年的一场寿宴便由皇上亲自举办，还为此大赦天下，其所受宠程度可想而知。

        甚至因为太子体弱多病，难理朝政，有人还动了立四皇子为太子的心思……

        元宝收回思绪，想着师父对她的教诲，在宫中要想保命，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也别听。

        但也不知怎的，走得越远，刚刚那人的眼神却一直在元宝眼前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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