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噬影之月（四）

正当路安呼吸越来越困难，视线因为缺氧而渐渐模糊时，阿勇却突然松开了手，从他身上站了起来。

        氧气重新流经肺泡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股火烧般的剧烈疼痛，路安像条脱水的鱼一样捂住喉咙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睛里不受控制地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品尝着喉咙里翻涌起的淡淡血腥味，阿勇那独特又怪异的声音又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差点被你骗了，你这该死的人类，你是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好让你在临死前获得技能对不对？”

        路安心里一惊，他没想到丧尸不但对人类技能的获取方式了如指掌，而且智商还这么高。

        “嘻嘻，你是很狡猾，也差点成功了。可是我不止有一种杀了你的手段，本来想让你死的痛快一点，但你成功惹怒我了，”阿勇的语气骤然阴沉下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路安的心头，“本来这招我是想对付外面那个小白脸的，既然你想死，那我成全你。”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中，除了路安剧烈的喘气声和楚越隔着铁门沉闷又急切的声音——他在不断尝试在勇之前加上各种姓氏，又响起了一声微不可查的“滴”。

        路安瞳孔一缩，不只是因为震惊，更是因为骤然打在他视网膜上的光芒。

        有昏暗的红光渐渐渗透进了这间屋子里，让他的视野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这个房间的供电是独立的，就是为了那群肮脏的上等人所谓的雅致，”在月光慢慢开始横行的房间里，阿勇脸上的表情也变得隐约可见，此刻他的脸上写满了病态的愤恨与狂热，泛着焦味的吐沫在空中横飞，“你看，从这里能多么清晰地看到月亮啊，死在这么美的月光下，你开心吗？哈哈哈！我也很开心，因为这样杀了你，我能获得更多的……”

        更多的……什么？

        然而阿勇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用警惕的目光扫了门外一眼，露出一个满含恶意的笑，视线就又重新回到路安身边。

        然而此刻路安已经顾不得思考他想说什么了，因为随着流进来红光越来越盛，他终于看清了这个房间的全貌。

        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观景房间。平时玻璃由外面的铁帘幕遮挡得严严实实，所以他们刚进来时才会一片漆黑。而就在刚刚，阿勇打开了帘幕的遥控器，所有的帘幕缓缓上升，月光也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

        路安立刻想起身躲到成堆的食品箱形成的阴影处，然而阿勇却狞笑着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来吧，让我看到你垂死挣扎的样子，你们这群恶心的人！都给我去死！去死！”

        路安惊奇自己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在心里问候一句“比起你我实在是不敢自称恶心”，下一刻，月光就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他曾经问楚越，被月光照到是什么感受。

        楚越说，会失去力气，而且很疼。

        他问，有多疼？

        楚越说，你别再打这个主意了，我不可能让你冒险的。

        但其实他真的挺好奇很疼是有多疼的。

        猩红的光芒落下的同时，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疼，而是滚烫。如同开水浇在身上，疼痛总是在瞬间过后才骤然爆发。月光像是无数只饥肠辘辘的狼，对他先嗅了嗅，这才张开血盆大口飞速分食他的肉，吮吸他的血。他感觉自己的肉被一块一块撕扯下来，就连骨头都被拆下嚼碎，他甚至听到了皮肉撕开的声音和骨头断裂的嘎嘣声。然而他努力用模糊的视线望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仍然完好，只是那疼痛却如同附骨之疽。他应该惨叫，应该翻滚，应该挣扎。但实际上，他不但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还被阿勇死死按住，除了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什么都做不了。

        太痛了，太痛了，让我死了吧。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分裂，一边是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的冥冥黑暗，另一边是表意识在现实世界的痛苦挣扎。他不想放弃，但是两个意识却逐渐合二为一，不由自主地向那片诱人的黑暗深处滑落。他逐渐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也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了，只剩下一个大脑，不断闪过一幕幕人生片段。

        这就是走马灯吗，他想，哟，楚越这倒霉孩子占据了好大的篇幅啊，希望他死后楚越别做什么傻事啊。

        楚越呢？哦对，他在门外呢。他还在给阿勇起名吗？不知道百家姓有没有背完……嗯？他在喊别的东西，他在喊什么？

        路安……看……牌照？什么牌照？

        那一瞬间一个流星般的想法狠狠击中了他的意识。见鬼的走马灯如泡沫般破碎消失了。他乍然从昏迷中惊醒，感谢昏迷，让醒来后那一秒的疼痛几乎微不可查。

        牌照！他穿着工作服，所以一定要佩戴工作牌照！他不喜欢别人知道他的全名，所以他的牌照一定被放在了口袋里！

        那一瞬间，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突然涌入了他的身体里，对上阿勇错愕的视线，他狠狠一笑，猛然伸出手，以生平最快的速度伸向阿勇的上衣口袋。

        如果不在上衣口袋而在裤兜呢？如果不在身上而是已经丢掉了呢？

        然而上天的确眷顾了他一回。略微有些坚硬的塑料壳质地让路安心中一动，阿勇显然没想到看上去已经昏死过去的路安居然还能醒来，微微一愣神，就这一愣神的功夫给了路安可乘之机。阿勇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叫，铁钳般的手迅速收回来想要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

        将牌照扯出来的瞬间，路安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李萌勇，楚越哪怕是神仙也猜不到这不男不女的狗名字。

        路安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了这三个字，下一秒，他重新被巨大的疼痛吞噬，阿勇死死钳住了他的脖子，这次一上来就下了死力气。

        路安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发出的是不是语调正常吐字清晰的中文，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以为自己吼了出去，但其实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任何事了。

        下一秒，他再次陷入了茫茫无知的黑暗里。

        -

        路安觉得自己的一半灵魂在身体的痛苦中沉沦，另一半灵魂飞上了天。他把意识沉进飞在天上的灵魂里，用上帝视角观看起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阿勇突然僵硬地站了起来，不知道干了什么，窗外的帘幕缓缓下降，屋内的红光逐渐退去了，黑暗重新占据这片空间的主导权。接着是隐隐约约有人说话的声音，阿勇再次僵硬着脚步，走到门前，啪的一声，门开了。楚越几乎同时飞了进来。

        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楚越扶了起来，房间里响起了楚越紧张颤抖到变了调的声音。

        “路安，路安！你怎么样了？”

        真稀奇，路安飞在天上的一半灵魂惊奇地想，楚越这个样子可不多见，他可不能错过。

        下一秒，那一半灵魂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和另一半灵魂共享起了噬骨的疼痛。

        路安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说话了。他只能软绵绵地半倚在楚越身上，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才逐渐从身体里减轻，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搭在楚越同样颤抖的手臂上，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几乎耗费掉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全部的力气。

        “楚越，”路安的声音气若游丝，迎着楚越担忧恐惧的目光，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又缓了一会，让自己攒够了力气说接下来的话。

        “你这个技能……万一遇到毕加索可是要吃大亏啊。”

        空气静默了一瞬。

        一声似无可奈何又似如释重负的叹气缓缓从楚越喉咙里泻出。

        楚越的睫毛轻轻打在下眼睑上，喃喃道：“你没事就好。”

        正当路安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又响起了帘幕重新启动的声音，红光再一次开始入侵这片黑暗。楚越猛地抬起头，冰冷的眼神狠狠扎在阿勇身上。

        然而阿勇还在他的技能控制下，此刻看到帘幕升起，也是一脸茫然惊愕的样子。

        来不及多想，楚越先迅速将路安转移出这个房间，让他靠着墙坐好，自己挡在他身前，浑身紧绷地盯着缓缓上升的帘幕。

        随着帘幕的上升，玻璃窗外的一道人影也逐渐显露出全貌。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27、8岁左右的年轻男人，身上披着一个黑色的斗篷，此时正闲适舒展地坐在一条长长的地毯上，地毯稳稳停留在空中。他面目俊朗，眼神含笑，微长的头发被随意束在脑后，偶尔落下来几缕垂落在眼前，搭在肩膀上，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平添一丝阴柔之美。

        猩红色的月光静静地流淌在他身上，玻璃窗前的地面，没有一丝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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