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长安八

夏至未至，昼长夜短。

        檐下的风灯燃了一夜，似是已耗尽了它的一生，还剩苟延残喘的微弱光亮，在熹微的天光下渐渐消失殆尽。

        闲聊一宿却也没能等到谢安。宇文素的一颗心扑通乱跳，接着是眼皮跳个没完，她从不迷信，这一次忽然用自己的右手掌使劲砍了自己的左胳膊好几下，那股酸爽疼的她龇牙咧嘴。

        会稽王惊诧万状，会不会是一夜没睡累到了？胳膊抽筋了？还是手麻了？定定的看着她，等她自己说。同时又深深自责，贪恋着与她一起，竟忘了时辰。

        宇文素的确开了口，只是说的却是别的事:“王爷，谢安为何还没有进城？三十里的路，就算用走的也该到了。”

        会稽王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安石与蓝将军、蓝参军已率领两万五千步骑兵回程与刘惔、王恪集结。”

        宇文素简直惊呆了，如此说来，城里只有五千轻骑兵，五千对十万，老大，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似乎是回答她的疑问，会稽王甚是坦然的说道:“本王正常的很。”

        宇文素气结，心里急得要死。伐蜀完全是根据历史记载，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做出相对应的调整，也就是说在提前知道了敌方战略与部署的情况下，所以侥幸获胜。

        而这次，完全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范本，对于宇文素来说，简直就是两眼一抹黑。

        这儿居然也有晨雾，宇文素起身踱步到院子里，如轻纱般的雾气沉甸甸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额角鬓边不一会儿就变得湿漉漉的了。她无意识的走来走去，仿佛走进了一团迷雾中。

        会稽王立于门前廊下，目光随着她的脚步移动，这还是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她如此惶急。他无所适从的向她进了一步，又倏地顿住，他只是想告诉她，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愿被她挡在身后，也不愿听天由命，势必要迎难而上，做可以保护她的那个人。

        “素素，”会稽王终于走了过去。

        宇文素略微一怔，好似已忘了还有旁人在。

        “王爷。”她往前迎了两步，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会稽王眼角一弯，露出了一抹狡猾的笑意，可他那熬了一夜的双眼满布着红血丝，衬着他苍白的脸，说不出的妖异，看起来像只不怀好意的兽类。

        宇文素瞳孔微微一缩，直嘀咕不不不不会是要变身了吧？

        会稽王用他独有的温软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说道:“你信本王么？”

        宇文素的瞳孔骤然收缩，以往都是自己这么问他，原来被问的人是这种心情，有些质疑有些酸涩，还有一些莫名奇妙的感动，总之心情极为复杂。而这个问题本身似乎就带着一种催眠魔力。

        比如，如若换成‘你信不信我？’‘你不信我么？’，似乎就少了许多说服力。

        宇文素微微眨了下眼睫。

        会稽王于她的回应甚是不满:“敷衍！从前，本王可不是这么打击你的。”

        “王爷，”见他仍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宇文素闷闷不乐的垂下了头。

        就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会稽王却忽然笑了一下，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在她的脸颊边上，好似下一秒就会托起她的下巴，然而他却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收了回去。

        “王爷，那钦公子来了。”怀秀一路小跑上前禀报。

        宇文素与会稽王目光相接，怎么会？再一看，从院外缓缓走来的那人，身形修长，眉目俊朗，忧郁清冽的矜贵气质，果然是那钦。

        “那钦！”宇文素的声音惊讶中带着欣喜，脸上亦是喜忧难定的表情。

        那钦先是朝会稽王躬身行礼，然后才去看宇文素，他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未打算说话。

        “不如，且先去休憩。”会稽王深知宇文素会不依，但总不能一直熬着，眼看着要熬成红眼兔子了。

        那钦一怔，看着宇文素问道:“一宿未睡？”

        宇文素赧然而笑道:“说着话就忘了时辰。”

        “且先去休憩吧，迟些再说。”那钦极冷淡的说道，那气势就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

        会稽王静静看宇文素的反应。

        宇文素果然一蹙眉，十分不快的嚷道:“什么都不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要如何睡得着？”

        那钦的眼角蕴含着淡淡的笑意，但表情仍然平淡:“这一次，就交给我们吧。”说完看了会稽王一眼。

        会稽王心里猛的一跳，不知是感激还是感动，这种神奇的默契来的让人猝不及防。

        宇文素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再开口。

        “去吧。”会稽王柔声说。

        宇文素呆了呆，才缓缓点了下头，缓缓往屋里走去。最后一次回眸，看到会稽王与那钦站在树下，二人不知在讨论什么，神情甚是严肃，他们的语声极低极轻，宇文素竖着耳朵也没听清。很想跑过去，但又不想给他们添乱。既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又何必非得要知道。

        宇文素愣在那里，然后亲眼见他二人出了院子，很想追出去，终是没有那么做。胡思乱想着倒头居然就睡着了。

        “所以，屯粮是重中之重。”会稽王道。

        那钦颔首。

        两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面，天已破晓，云蒸霞蔚，朝阳即将升起。

        “本王也是这个想法。所以才没有让步骑兵进城。人少粮多总要稳妥些。”会稽王道。

        那钦道:“麻秋从凉州撤出的兵力，行军路线极有可能是往长安这里。”

        会稽王颔首道:“长安城，易守难攻，他纵然有十万人马也奈何不了。”

        “还是做最坏的打算。”那钦道，他想说如若十万人屯田围城，长安城早晚会不攻自破。他认为会稽王不会想不到这些。

        会稽王望着远方，目光尽头，原来竟是模糊不清的，沉默良久，终于说道:“如若事与愿违，本王拜托你，务必将素素带走。”

        那钦倏地扭脸看他，似是叹了口气，说道:“王爷还是想想如何才能‘如愿以偿’吧。”凭她一贯的风格，是绝不会让自己带走她的。

        会稽王亦扭头看他，这个少年远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温软，甚至有些逼人的锐气，冷峻而带有棱角，让人联想起千年不化的冰山，好似被斧头凿了几下，于是那棱角变得极为锋利，堪堪触及就会血溅三尺。

        “你为何没有留在凉州？”会稽王问。毕竟，这是宇文素用心良苦的安排，定自有她的用意。

        那钦望着天空，朝阳正穿透云层露出火红的大脸，只是看上一眼就觉得甚是灼人，他连忙垂下眼帘:“道不同，不相为谋。”

        会稽王其实也早已想到了。如今的凉州，所发生的事全在宇文素的预料中。他知道凉州牧张重华一定会来，而张重华的目的他却不甚明了。

        “麻秋这次在凉州吃了苦头，估计要在其他地方找回来。”那钦道。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

        会稽王果然听了出来，言简意赅道:“十万大军，有来无回！”

        那钦缓缓侧过脸，原本以为她不顾一切想要保护的人应该是软弱无能的，如今看来，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他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落在会稽王的脸上，那正是朗朗乾坤下的天之骄子，开始有些明白，她为何会不顾一切。

        回去后。会稽王再度下令以最大限度收粮屯粮，并在城中张贴招募令，招一切杂务工，尤其是医官大夫与田农。

        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这会一下子狂风骤起乌云密布，眼看又要下雨了。想起那人害怕打雷，会稽王忙完手边的事便躺在厅中的软椅上打盹。

        那钦有些迷茫，这不还没到连觉都不能安睡的时候么。

        怀秀悄悄告诉他道:“王爷怕打雷。”

        被他这么一说，那钦就越发的迷茫了，一个大男人居然害怕打雷……睡在厅中难道就不会怕了么？

        怀秀又笑眯眯的接着说道:“是宇文公子害怕打雷，然后王爷担心宇文素害怕，这样离得近一些，只要一打雷，宇文公子若是害怕，王爷就会去哄她，”

        那钦表情微滞，心说原来如此。只是‘哄她’，这个词好生奇怪。又看了会稽王一眼，心里忽然涌上来一种甚是复杂的情绪，却又说不上来究竟都是些什么。

        缓缓往院外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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