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嘉木成林（七）

大娘给了我一个银质半面面具，嘱咐我往后外出必须佩戴面具；看着她关爱的眼神，和母亲有几分相似，我只好接过面具，做出自己谨慎行事的承诺——除了，改名换姓的这件事。

        “算了，碧桃，随他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周生道长将三思放到我的桌子上，“南岭的师兄弟回观里，顺便给你带回来了”。我刚想接着周生道长的话转移话题，大娘在一旁气鼓鼓地指责我俩：“要你戴帷帽你不戴，戴着个面具就很显眼了。沈家没那么好心的，万事都要防备。别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再有下次我就真的不管你了！”

        “好了，大娘，我知道的，”我赶紧劝慰，“没有那么多人想知道我名字的，也指定不会有下一次了，您别生气了。”

        “真的？”

        “真的，我发誓……”

        “行啦，碧桃，咱俩去后山摆几局棋？”周生道长走到大娘身边，“我还买了一批春桃树，等来了咱就栽上，明年陪你一起赏桃花。”

        虽然不知在我蹲牢的那几天二人发生了什么事，但现下的情形也是我乐得见的。本想终于告别大娘的唠叨足以清静片刻，周生道长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悠悠传来：“还有你，后山扎马步去！以后练武时间加倍，超级加倍！”

        “也别让他太累了。”大娘说道。

        “是是是，那我们就小点儿加倍。”

        原来周生道长也有两副面孔，我笑着跟上二人的脚步。

        “嘉林，过来吃午饭了。”

        “来了。”我将三思归鞘，向提着食盒的大娘跑去。

        “唉，糟老头子没人管了，才四年就没人疼咯。”周生道长……如今不应称呼他为道长了，三年前他便辞去这观长的虚位和大娘双宿双飞去了，但是我们依然住在七星山上，在周生先生为他的碧桃栽种的一片春桃林中。

        大娘将饭菜一一摆放在圆石上，白了一眼周生先生。“嘉林辛辛苦苦练武，自然要吃得多些；你呢，你就是借着教他的由头出来玩。”

        被戳穿的周生先生丝毫不脸红，反而洋洋得意道：“还是嘉林给我这老头子争气，我早就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了。你不开心？”

        我微笑着听着二人的斗嘴，努力装作不存在的模样，见周生先生要挨打了，只好说道：“大娘，你不是说今儿下午有贵客要来？”

        大娘却是没理我，先给了周生先生肩膀一巴掌再转过头来和我说：“是啊，所以待会儿你俩都跟我回家去。”

        “如此美雪胜景，相聚于此岂非更妙？”

        我放下筷子，循着声音回头望去，披着斗篷的一男一女出现在桃林掩映的小路上，大娘比我更激动些，不顾周生先生还没吃好，直接将食盒收好。

        “两位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家娘子担心雪天不好走，催得紧。周大哥，别来无恙了。”

        “欧阳先生，”周生笑哈哈地起身，“麻烦你走这一趟了。”

        大娘招待着欧阳夫妇坐下，而我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周生身边。

        “四年不见，都不敢认眼前的少年了，”欧阳夫人面带慈爱地打量着我，“瞧我，你估摸不认得我俩。他是欧阳复，一个书生；我是这小书生的妻子，和清。”

        “夫人折煞我了，欧阳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我忙作揖道。

        “好啦，别客套了，和清妹妹。”大娘熟稔地牵过和清的手，“前些日子我收到你的信，可是高兴了好久。我们也有些日子不见了。”

        “是啊，我也想姐姐。”和清回道，“来的路上就在想七星山的雪景如何，定比南山更壮丽些，可惜上山的时间紧，没来得及好好看，烦请姐姐带我四处走走了。”

        “好说好说。”

        说完二人同我们一点头便离开了。

        “欧阳先生，有什么事是我家那位听不得的？”

        欧阳复笑而不语，没有回答周生的问题，反而让我坐下。

        “我知道你这四年来一直在搜查沈天夜的底细，虽然我没有出面阻止过，但其实并不代表我支持你的做法。”欧阳复开口道，“名司的灵通远比你想象得厉害，但是他们也没有阻止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我面目严肃地看向欧阳复，“因为沈天夜有一个册子，记载江息贵族与朝官的册子。”

        “没错，名司给他的册子取代称为信匣，因为那是藏信的见不得人的。”欧阳复继续说道，“但是对于沈天夜，你查到哪一步了？”

        “和你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有关吗？”周生问道。

        欧阳复再次笑笑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却一时没了主意。

        “说吧，欧阳先生信得过。”周生向我一点头，我斟酌着说道：“他与左月有关。”

        欧阳先生并不在意我话语中的保留。“没错，沈天夜之所以一路顺风顺水，全凭左月在背后给他的支持。”我诧异地继续听欧阳复说：“他最近要去左月参加一个宴席，大将军府的……”

        “秘而不宣的宴席。”欧阳复一字一顿地说完，随后轻快地说道：“这也只是我从名司得到的消息，不过你猜为何名司要将这消息无意地透露给我呢？”

        一时的信息太多，我快速地整理着自己四年来的调查结果以及方才欧阳复提供的信息，没等我想明白，欧阳复直接说出了自己问题的答案：“小皇帝怕了，后悔了，所以名司想借你的东风——他们当然知道你们欧家当年是被沈天夜冤枉的。说白了小皇帝那帮人想要你当免费的打手。”

        “你想让他去？”周生不禁看向自家娘子离开的方向，“所以你才要把她支开啊。”

        “没错，显然我家夫人也支持我的想法。欧公子，你呢，你是否想去呢？”欧阳复再次向我发问。

        三五息之后，我突然笑了，看向欧阳复，“去啊，欧阳先生，我自然是要去的。我有不去的理由吗？”

        “有，”欧阳复依旧笑着说道，“左月大将军府守卫森严，如今他们的少将军更是不可小觑，万一有去无回呢？”

        “嘉林这四年当八年过的，他的功夫进出一个将军府，暗杀一个人不成问题。”周生回答道，

        “沈天夜如此慎微的人一定将暗卫时时带在身边，你可以吗？”

        “不成问题。”周生继续替我回答。

        “目下我们并不知道沈天夜何日出行。”

        “我让嘉林明天就下山去金岭盯着沈府。”

        “你家夫人肯放行吗？”欧阳复抛出第四个问题。

        “碧桃她……能理解的。”

        “好，”欧阳复爽快地笑了一声，继续第五个问题，“抓到沈天夜后，你要怎么办呢？”

        周生一时噤了声，看向我。

        “将他带到父母和阿姐的坟前，杀了他。”

        “想得轻松，”欧阳复的笑容好像变了几丝味道，“从左月鲤城到江息金岭，你以为是这七星山能让你来去自如的吗？”

        “我知道了，”周生恍然大悟道，“你这家伙，今天是来做说客的，想给名司牵线？”

        “周大哥，你错怪我了，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对欧公子百利无一害，”欧阳复又转而看向我，“你将沈天夜从大将军府带出来后，名司的人负责接应并将他带回金岭，审问出信匣的所在便将人交还给你，随你是杀是剐，你看如何？”

        “欧阳先生，我如何信得过名司？”我问道。

        “若他们不将沈天夜交给你，我便离开名司；如今我夫人已有身孕，离开名司对我并无影响。”欧阳复一抬手止住我出声，“我今天也不是来牵线的，我是来给你一个选择，做与不做全看你的想法。”

        我看了眼周先生，他面目平静，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可我一眼便知他和欧阳复是一样的想法。

        “欧阳先生都出面做担保了，嘉林没有不去的道理。”我起身向两位先生作了一揖，郑重地说道。

        “那明日便随我和夫人回金岭吧。”欧阳复赞赏地看着我，“行了，我找和清看雪去，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看着独自归来的大娘，周生同我对视一眼，皆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娘提起食盒，没有和我们说话，抬步便要回家。

        “大娘……”

        “碧桃……”

        我与周先生的声音同时响起，大娘没有回头，“我得快些回去给你打点包袱。”

        她的声音落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我们聚在一起吃晚饭时，才知道是欧阳夫人同大娘看雪时东说西说，为我的离开做铺垫，可惜大娘也不是笨人，听明白了欧阳夫人的言下之意。

        当晚大娘将收拾好的包袱递到我手上，最上面放着三思和父亲的那把纸扇。“嘉林，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的。可是啊，我不会拦你，因为大娘相信，这一次你一定可以的；大娘就在这儿等你，等你血刃仇敌，平安回来。”

        “大娘，这些年多谢你，还有周先生。”

        “傻孩子，在大娘和你周先生心里，你早就跟亲生儿子没两样了。好啦，早些休息吧，明早随欧阳先生他们一起回南岭。”

        “好。”

        口头上是这样应承着，但那个夜晚是我在七星山无数个不眠夜中最清晰的一晚。是的，清晰；因为清晰，所以平静——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但它并不是暗夜中的一盏灯，它是在黑夜里，在无数盏灯中，我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一盏。

        周生先生和欧阳先生似乎十分看好我，好吧，我如今虽已不再是妄自菲薄的人，却依然只有六分把握；剩下一分在临时有变，三分在左月的少将军。不过，依欧阳先生所言，有名司在背后的帮助，那么最坏的结果对我来说也是好结果——只要沈天夜可以死，我不在乎什么信匣，不在乎沈家在江息身败名裂，我只要他下地狱。

        我起早为诸位长辈做了菜粥。其实几年间我受大娘指导，家常菜已不成问题，但大娘还是最喜欢这道菜粥，我也是。

        早饭过后大娘便催我回屋拿包袱准备下山，再回来他们已经站在篱笆门前。

        “先生，大娘，我……”

        “不必说了，嘉林。”大娘明明不舍却还在宽慰我，“自己多小心。要保重，知道吗？”

        “知道了，大娘。”

        “好了，去吧。大娘等你的好消息。”

        走出几步再回头，大娘和周生依然站在门前。

        “大娘，天冷，您快回屋去吧。”我冲她喊道，渐渐地听不到她的回应。

        七星山脚下已经有一辆等候的马车，我与欧阳夫妇对面而坐。

        我的确该说些什么。

        “欧阳先生，多谢。”

        “这是你自己选的，不必谢我。”欧阳复依旧是昨日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或许这就是聪明人的通透吗，能看透所以就能波澜不惊。

        “欧阳夫人，也要多谢您。”对上和清略带诧异的目光，我坦然地解释道：“大娘她一定是会担忧的，您费心了。”

        和清了然笑道：“所以此行你定要小心谨慎，平安归来。”

        “是。”

        之后马车里又恢复安静，直到我们在金岭南山下分别。

        欧阳复将和清小心翼翼地搀下马车后回头，“我俩就不进城了。师傅，烦请你回去也和上面的人报告一声，到时去了鲤城，可务必要保护好我的这位学生。”

        “欧阳先生，话一定给您带到。”

        而后我对上欧阳先生期许的目光，“让这位师傅把你送进城里去，你也少点儿麻烦。此行看似乐观实则未知，多加小心。”

        “是，嘉林定不负大家所望。”

        “好了，去吧。祝你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我想这大概是世间最美的几个词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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