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嘉木成林（十二）

我在金岭的一家茶铺里悠闲地看戏消磨时间，至于什么戏，自然是抄封沈府的好戏了；此外还能听到不少现场群众的感想。

        “唉，真没想到沈大人是这样的……”

        “什么沈大人，那就是沈贼！你没看到官兵搬了几箱子好东西？”

        “我就说当年欧大人两袖清风的，怎么会通敌叛国！果不其然啊，这个狗贼才是一脸坏相！”

        “……”

        一切都随风而去了。

        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从围观的百姓中缓缓离开，今天我并没有戴大娘给我的半面具，因为我是自由的了。

        自由是无所畏惧的。

        推门而入，我回到那棵熟悉的柿子树下，心情可谓平静如水。

        我觉得这种平静有些奇怪，但从那晚之后又过去三天，我也应该恢复平静了。

        “欧公子。”

        名司的人如约将沈天夜送来这里。

        沈天夜的头被一个布袋套住，不过从那血痕累累的衣裳上也隐约猜得出这三天他经历了什么。

        “关于信匣……你们问出来了吗？”

        名司的人犹疑地回道：“欧公子知道些什么？”

        “不是。如果你们没有审问出来，我却把他杀了，那岂不是我的罪过造成了你们的损失？”

        “有劳欧公子费心了。”名司的人表情从稍微惊讶转为平静，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可能也只是个跑腿的伙计，不敢说。

        “沈天夜已经送到，上面还托我给欧公子捎句话：我随时欢迎欧公子的加入。”

        闻言我不禁惊讶了一番，而后笑道：“当年的大火可少不了那位的邪风啊。劳烦你也捎句话给他，就说我欧嘉林——没有那个福气。”

        一直到黄昏，沈天夜才缓缓醒来。他估计会很开心，因为我备好了几个小菜，如果不是在墓碑面前的话。

        瞧他努力坐直了身子，我便为他斟满了一杯茶。

        “我……”喝了茶后他还是费劲地咳了咳嗓，看来在名司受了不少酷刑，呆滞的眼神落在了身前的三座坟墓上，“我没什么可说的。给个痛快吧，欧公子。”

        “沈大人是江息人啊。”

        “是。”

        “沈大人觉得我父亲，作为一名南岭的守丞，不合格吗？”

        “……”

        “是沈昼大人之前这么说过，说我父亲不适合。”

        “不适合不等同不合格。你……心知肚明。”

        “我想听听沈大人的高见。”

        沈天夜的神色十分倦怠，他都不敢回想那烙铁与长鞭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合眼想要平复心情，睁眼却看到三座坟；他只是心软走错了一步，可这一步愣是能要了他的命。

        算了。

        “先皇在时，对欧泽器重有加；如今的皇帝、当时的太子十分骄纵，依仗自己的母妃，顽劣更甚，闹出不少丑事。欧泽多次进言，先皇最终动摇，答应了他废太子；只是那御诏还没发出去，先皇便被太子毒杀了。”沈天夜又是一声重叹，“新皇登基，朝堂不稳，他便拿欧泽杀鸡儆猴。欧公子，起初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可等我真正当上了守丞，我才发现南岭是那么大的一块金子。我就是一个摸爬滚打往上走的小人，我不像欧泽，我没法坐怀不乱；所以左月找上我的时候，我也觉得理所当然。”

        我安静地听完他的陈述，想来当年父亲从先皇莫名其妙的驾崩开始就看清了自己接下去的命路。

        “信匣里装的是什么？”

        沈天夜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突然的话题跳转。

        “一些我用来保命的东西。”

        “你放在了哪里？”

        “如果我真的知道，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接受了他的说辞，将一直放在我面前的两杯茶挪到了他的面前。

        “好了，该说正事了。沈大人，两杯茶，其中一杯有毒，你选一杯？”

        “选了无毒的就让我走？”

        “对”我看向他，“希望在天黑之前，沈大人能做出选择。”

        听完我的回答，沈天夜竟然笑出声，“我是小人可我不是傻子，不过三天之前的事情，欧公子不会以为我已经忘了吧？”

        “看来沈大人已经做好选择了。”

        “我有的选吗？”

        “当年，你给过欧家选择的机会吗？”

        那根本不是给沈天夜准备的菜和酒，那是祭品。

        那两杯茶，其中一杯有毒，另一杯也有毒。

        “母亲，阿姐，对不起，我没有血刃仇人。我本来想的，过去的年月里我一直想我一定要亲手砍下沈天夜的脑袋，可我现在怕了，我怕弄脏三思，也怕一旦动手杀了人，我就再也找不回自己了。”

        “父亲……父亲，我杀不了皇帝。您知道吗，他竟然主动向我示好，看来在位这些年，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太子了。我拒绝了他，您知道的，我本就不爱受拘束，遑论那令人窒息的朝堂，所以我也没办法替您守护您热爱的这片土地了……”

        “我还要赶回七星山去，给周生先生和大娘报个平安。过几日我再来；我会顺路把他丢进山里，就不让他在这里碍你们的眼了。”

        “父亲，母亲，阿姐……我是不是可以……”

        大娘怕是从欧阳夫人那里提前得知了消息，我回到七星山的那天，一进门便看到大娘为我准备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周生先生并没有询问什么，只是久违地拿出他的宝贵酒酿，同我喝了一杯又一杯。

        周生先生还是喝多了，一边念叨着“失态失态”一边瘫在了木椅上打起了轻鼾。大娘面带嫌弃地为他披上了薄毯，而后又嫌弃地拍醒醉倒了趴在桌边的我。

        “他年纪大了不懂事，你也陪着他疯。快回自己屋去睡，趴这儿万一着凉怎么办？”

        “大娘……”

        视线已然模糊，脑袋里混沌一片，话匣失灵，我不禁反手拽住了大娘的衣袖。“大娘，沈贼死了，我真的杀了他，在他们的坟前……”

        “是，你做到了。”

        “不是，不是我做的！”我放开她的袖子，像是在撒泼耍赖，又像是在沉思，“这四年我收集的证据、我来回奔走的努力，都没用，没用！不是我杀的他，是他们……我还帮他解脱了，对，我不该下毒让他就那么轻易地死了，我应该让他半死不活，我应该……不，我做不出来那种事……我只能下毒……”

        “如果不是这四年他们知道你勤学苦练，知道你厉害，他们也不会想着来找你，是不是？他是坏人，你不是；你是个好孩子。”大娘也是一阵鼻酸，声音带上来几丝颤抖；她代替姐姐看着她的孩子一步步成长，心酸难过却也不得不说，她很骄傲。

        “嘉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真的吗？”我看向大娘，努力眨眨眼，试图让自己看清一些——她的鬓角是什么时候冒出了几根白头发。

        “大娘，那我是不是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再，那么累了……”

        或是压抑了太久，或是期盼了太久，我在万千盏灯中小心翼翼又坚定无比地捧着我那一盏来到繁杂最后的出口。

        我孤身一人走出来，将灯留在了里面。

        我想自此往后，我不再需要那盏灯了。

        “执意要走？”周生先生看着我放在门口的小包袱，言下之意有点儿埋怨我没有再待上五天，让大娘更开心些。

        大娘还在厨房给我准备一些路上吃的点心，“先生，左月那边我还有事没做完。”

        “哎呀，我也不多问了，总之你记得常回来看看，你大娘她想你得紧……主要是她一心烦，遭殃的就是我呐！”之前碧桃因为担心这小子，每日三餐做的是清水青菜、一连几天不见油腥，周生想想就头疼得慌。

        “是，我一定会常回来。”我拿起放在门口的包袱，“我去厨房看看大娘，不然待会儿天黑又要被大娘留住了。”

        我回到金岭拜访了欧阳夫妇，欧阳夫人还在养胎之中我也没有过多打扰，只是感谢一番便离开了他们的竹楼；我想着以后自己盖一座小木屋自由自在的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新上任的金岭守丞直接将沈府换成了自己的宅邸，看来那真的是一块风水宝地。钱老板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一往如常的还有那孤零零的柿子树。这几年我只是偶尔路过时会进来稍微打理下，它也算是靠自己野蛮生长了。摆上新的供品，将我的那条手绢压在阿姐的坟前；算是一个交代，也算是一个告别。

        是时候启程了，去左月鲤城，去找到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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