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故人”久见

异兽战场外围是一片无垠星海。而星河与战场的交界处，则是一条长而深、形似被人一刀斩出的虚空深渊。

        深渊寂静，介于真空和实地之间，时常有风呼啸而过，吹奏出短促尖锐的声调，是此地驻军们最熟悉的声音。

        战场上有传说，这条深渊底下……封印着恶魔。

        今日的风格外凄厉，就像短笛声混合着指甲挠过玻璃的厉响，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毁灭意味。

        深渊一侧，一群人紧拽着复合尼龙绳用尽全力地往外拉扯，因为血气上涌而面红耳赤，太过用力导致表情甚至有些狰狞。

        绳子的另一端垂在深渊下方，缠绕在几十个女人孩童腰间的结扣上。

        她们一个个面色惊恐，明明那么多人在拉拽，而她们也并不重，但身体却依然不断地下沉，仿佛血肉躯壳变成了铁器，而底下藏着有恐怖吸力的磁石。

        “不行，怎么会……这么……沉……”

        拉绳子的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虽然用上了吃奶的劲儿，可绳子还是从他掌心滑出，根本拉不上那些体态轻盈的妇女儿童。

        “我佛慈悲！”

        骤然，一声佛号响彻天宇，在深渊之下激荡起悠远的回声，盖过凄厉的风鸣。恢宏金光化作千瓣金莲，自黑暗里缓缓盛放，将这些无辜者轻柔地托起，送了出去。

        拖拽绳子的人猛然失力，像拔萝卜似的一排排倒下。但他们都不在意跌倒的疼痛，而是满脸惊喜地看向那朵金莲。

        莲花化为溢彩流光，铺成通天大道，眉心一点朱砂的英俊僧人缓步行来，神色悲悯地落地。

        “玄寂大师！”

        众人纷纷冲向自己的妻儿，只有站在最前方的一人面带喜色地迎向陈天荒，他穿着笔挺的军装，看相貌，正是陈天荒上回救下的那位少将。

        “施主，又见面了。”玄寂转向少将，温文一笑，那眉宇间的肃杀便也因这一笑化尽，只留下慈悲。

        “大师还记得我！”少将欣喜地道：“我叫林逢，异兽战场边沿驻军，上次多谢大师出手相救！”

        “因缘际会，贫僧也只是随手为之，林施主无事便好。”玄寂轻轻颔首，旋即环顾左右周遭，疑惑地问：“不过，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跌入深渊，而你们又……”

        林逢脸色一暗，犹豫良久，突然一咬牙说道：“大师请跟我进去说话，我正好也有一件事希望大师能给帮忙。”

        玄寂微讶，但还是点头答应。

        两人带着一众人回了驻地。林逢遣散他们，又给刚才救人的士兵放了半天假，再和玄寂一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大师请坐。”林逢请他坐下，又让家政机器人端上来两杯茶，“请喝茶。”

        玄寂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声问：“施主想同我说什么？”

        林逢垂眼沉吟半晌，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口边沿：“大师，你知不知道虚空深渊的传说？”

        玄寂长眉微挑，淡然而坦然地说道：“贫僧于异兽战场之下修炼多年，不问世事，并不知晓那条深渊有何传说。”

        林逢心头一动，记下了大师“无意中”透露的自身信息，又道：“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传说，说虚空深渊下封印着一只恶魔，它实力强大，以人为食，会在这几年破开封印回到世间，继续作恶。”

        “恶魔之说啊，无稽之谈。”玄寂笑着摇头，私底下却放出灵识探向深渊地底，随即神情凝固。

        他“看”到，那底下有一座宫殿废墟，虽然只剩下断壁残垣，却仍能从仅存的一鳞半爪中看出昔日的巍峨气象。

        而在宫殿中心，数十条青铜色的锁链从地下探出，捆住一只庞然巨兽的手脚和脖颈。

        那巨兽的外表，极其符合陈天荒在《山海经（残篇）》中见到的一种异兽的记载：其形若猿猴，金目雪牙，轻利倏忽。

        关于这只异兽，《古岳渎经》里还有更详细的记录：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

        这只异兽不可能真是传说中那位，那它就只有可能是四千年前消失的同名原初异兽……

        巫支祁！

        淦！

        像是发现有人窥视，巨兽猛地抬头，紧紧闭合的双目陡然睁开，一双金目如太阳烧尽最后一寸生命力迸发出的璀璨华光，目光冰冷而凶恶地穿透陈天荒的灵识，让他眉心的灵台和天眼生出灼烧般的疼痛。

        玄寂闷哼一声，捂住额头低下身去。

        林逢吓了一跳，连忙问：“大师，你怎么了？”

        “没事。”玄寂咬牙挤出两个字，“只是感知到了一位……故人。”

        头可断，血可流，逼格不能掉！

        深吸一口气，玄寂抬眸看向对面的林逢，他正因自己的“故人”一词而怔忪。

        “林施主，你可听说过巫支祁？”他沉声问道。

        “巫支祁？”林逢困惑地皱眉，“这……这似乎是古传承记录的一位远古神明，在五千年前也作为一个原初异兽的代号出现过……等等！”

        林逢悚然而惊：“大师说的故人，不会指的是……”

        “是啊，你们口中的深渊下的‘恶魔’，就是巫支祁，它确实被封印在深渊之下，四千年了……”

        玄寂尾音长长地感慨道。

        五千年前，第一批在宇宙深处诞生的变异兽被称为“原初异兽”。每一只都是独一无二的强大，几乎为当时刚刚踏入星辰大海的人类带来灭顶之灾。

        有史记载的原初异兽共有一百零八头，其中十二头诞生于华夏探索的境内，华夏在与它们斗争的时候，也给它们起了代号，其中一个的代号便是“巫支祁”，来源于古传承典籍中记载的淮水水君，上古妖神。

        巫支祁是那一百零八头原初异兽中武力最强，发展最平衡也最全面的一头，它也因此生出了高傲的性子，对人类与变异兽双方都不放在心上。

        它不屑于与任何一方为敌，更不屑于与之为友，率性而为，随心所欲，纵横宇宙。

        它这样的作为，一方面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另一方面，华夏的第一艘大型星舰也是从它身上得到的设计灵感。双方少有接触和冲突，论起来关系立场十分微妙。

        但是，它在星海中肆虐千年后，某一日忽然失去了踪迹。

        以它为始，原初异兽开始一头接一头的死去，变异兽一方实力大减，不得不蛰伏下来繁衍生息，与人类开启长达四千多年的拉锯战。

        “竟然是巫支祁，它居然在虚空深渊之下……”

        林逢脸色惨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惊惧得手脚冰凉。

        但他到底是军人，很快便恢复冷静，然后又想到了另一件同样惊悚，却又带着一些值得欣喜的因素的事。

        “大师，您说它是您的故人……”林逢不自觉用上了敬称，“那你们是不是认识？”

        “它是原初异兽，我是人类，我们怎会认识。”玄寂淡淡一笑，眉宇间泛起冷冽，“只不过久远之前打过一场罢了。”

        林逢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把心提了起来：“那结果……”

        “不分伯仲。”

        玄寂抛下四个字，倏然拂袖起身，一步踏出，身影已至虚空深渊，只余下一句话飘飘摇摇落下：

        “贫僧到深渊下一探，若听到动静，不必惊慌，也不可轻举妄动。”

        “是……”

        林逢愣愣地应下，过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抓起一旁的通讯器：“监察组，调动全部设备重点观测虚空深渊的变化——仅观测，不要采取任何措施！”

        一分钟后，异兽战场上方的观测机器全部切换观测对象，调转镜头，“盯”住虚空深渊。

        ……

        虚空深渊下，有璀璨的星光和陨石尘埃粉碎后弥漫的雾气，由于位置特殊，真空失重感和重力区会交替出现，非常特别。

        玄寂站在金莲上掠入底下，穿过十几条无序星光带和重力区后，脚下突然出现了坚实的大地——神似月球表面的崎岖土地，又有恰到好处的重力，就像回到了人类星球。

        这里有重力调节器和磁场均衡仪器。

        身为星辰大海时期的帝都人，陈天荒立刻反应过来，深渊底下的状况从何而来。

        他和整个时代的人类生活在相似，但更加舒适的环境里，对这样的环境再熟悉不过。

        这两样东西是五千年前制造出来，被用以改造宜居星球的工具。虚空深渊下既然存在着它们，那就说明这里不是天然生成的区域，至少不全是。

        那座宫殿，毫无疑问也是出自人类之手，只是不知道破坏它的是谁，巫支祁又是被什么人关锁在这里。

        原初异兽个个强大，它们的实力即使放到现在，人类一方也没有任何可以制衡它们的力量，何况是生擒困锁。

        这样的事，恐怕连玄寂和荼蘼道人都做不到。

        陈天荒心里有许多疑惑，只能等见到巫支祁再问个明白。但疑惑归疑惑，不妨碍他在这演一场戏，铺开“玄寂”和“师门”的设定。

        定了定神，玄寂走向远处，视线尽头是残垣废墟间唯一一根高高耸立的玉柱，柱子上攀龙描凤，还有远古先民向星空垂首作揖，大气磅礴。

        几乎在他落地的刹那，两束金光亮起，锁定在他身上。

        体型庞然的猿猴青躯白头，雪牙差利，灿金色的瞳孔像两轮微缩的太阳，流动着滚烫的熔岩，又覆盖着冰霜。

        它蹲坐在废墟中，微微昂首，就像山峦拔高一样可怕。

        玄寂走到它面前。

        来自太古的禅宗大乘佛寺继承者，对上了五千年前打遍宇宙无敌手的盖世异兽。

        像天雷勾动地火，星辰运转碰撞。

        这一战不可避免，也不由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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